序篇 黑暗是不會突然降臨的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歹飯了。

——歹飯了。

——歹飯了。

我的二奶奶,一個身高不到1.60米的小腳少婦,站在我家房山旁的高粱地頭,沖著黑魆魆的後山坡,可著嗓子唱歌兒似的一聲聲呼喊著,要我的太爺爺、太奶奶和三個爺爺、兩個奶奶,還有幾個姑姑,回家吃飯,同時宣告著一天勞作的結束。

「歹飯」即吃飯。我查遍了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和一套《漢語大字典》,也沒找到這個「dǎi」字,不得已生搬硬造,弄成了「歹」字,以便保持本書所寫的那個年代的滋味。而筆者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上學讀書後,才把「歹飯」改成「吃飯」的。至今在東北一些八十歲左右的老人口中,特別是鄉間,仍是「歹飯」。張學良在台灣、夏威夷,仍舊管「出生」叫「下生」,管「槍斃」,叫「槍癟」,到老一口鄉音未改。

這裡是遼寧省鳳城縣(今鳳城市)弟兄山鄉碾子溝。我家的5間茅草房,坐落在個椅子狀的山窪里。中間是廚房,東西兩頭是南北大炕的卧室,兩個灶坑裡的余火是一條溝里唯一的光亮,大子、小豆飯和土豆燉倭瓜的香氣,在夜色中瀰漫著。比籃球場還大的院子,周圍一圈碗口粗細的原木一劈兩半夾起了一人多高的障子,西側矗著個比房子還高大的包米倉子,東側靠大門處是豬圈,外面是小山一樣的糞堆和比糞堆還大的柴火垛。後面將會寫到,我的祖輩固執地認為,就是這糞堆和柴火垛,在冥冥中主宰了我們這個家族的命運。

像遼東大山裡層層疊疊的崇山峻岭一樣,這裡山高林密,野獸出沒,一派原始的荒莽與生機。據父親生前講,我爺爺的爺爺,道光年間從山東萊州闖關東,在鴨綠江口一帶上岸後,走到這裡就不走了,看中的就是這裡荒無人煙,遠離官府,沒人管。直至「九一八」事變前幾年,在離我家3里多遠的溝口,才陸續搬來幾戶人家,逐漸形成一個小小的村落。

我家是個老少三代的20餘口之家。這等人口的家庭,在我的童年時代就少見了,那時卻不稀罕。農耕生活,原始勞作,把人們緊緊地吸附在土地上,也維繫著傳統的大家庭。優越性之一,是能夠較大限度地發掘勞動力資源。像我家,三個奶奶輪流值班,每人一個月,做飯餵豬,操持家務,還兼「幼兒園長」的職責。里外忙活,不時要瞭上幾眼,喊兩嗓子,讓包括我父親在內的那些還不能勞動的孩子,玩耍時別跑遠了,讓虎呀狼呀什麼的叼跑了。

我一口一個「我家」,其實是不確切的。因為我從未在那裡生活,甚至沒有去過那裡,連我的父親也只是在那裡度過了他的童年。應該說,對於那裡的印象和記憶,連我的父親也不是多麼深刻的。

但是,我敢說,我的二奶奶唱歌兒似的喊叫著「歹飯了」的那個晚上,就是那個悲慘、恥辱的「九一八」之夜。

相信讀者會和我一樣,記住我的祖輩第一次見到日本人的情景。

一天晚上,一輛汽車由遠而近,馳來碾子溝。那巨大的轟鳴已使人膽戰心驚,把一個小山村和半面山坡都晃照得雪亮的車燈光柱,則要把人唬得魂飛魄散了。還在油燈下忙著什麼的人,睡夢中被驚醒的人,都以為是什麼「妖物」來了,有的拔腳就跑,有的想跑卻硬是拔不動腳。汽車進村了,車燈熄滅了,山野間復歸靜謐。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先是幾個膽大的漢子,接著幾乎所有的青壯年男人都跟了上去,手裡都操著家什,還有幾桿放蠶用來轟趕鳥獸的老洋炮。大家躡手躡腳的,大氣兒不敢出,唯恐把這個「妖物」驚醒了。不知誰喊打爛它的眼睛,老洋炮「咚咣」一通響,人們擁上去,棍棒鋤钁又掄起來一頓砸。

據我的爺爺講,當時人們認定這是個「妖物」,必須懲罰它,降伏它,起碼也要讓它曉得這方水土中人是不好惹的,使它不敢興妖作怪,降災弄禍。

燃著松明火把的夜色中涌動著一種庄稼人難得的悲壯與雄烈,更多的還是勝利後的激動、喜悅和輕鬆。

第二天早晨,這個「妖物」卻轟隆隆一陣怪叫,又箭一樣地跑了。

我的老天爺!山民們大眼瞪小眼: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呀?眼睛瞎了還能跑,還不「掉道」(脫離路面掉進溝里)!

我的三個爺爺都說,是第二天早晨見到幾個日本人的,是搞礦山探測的「礦山鬼」(管做生意的叫「買賣鬼」,當警察的叫「警察鬼」,開拓團種地的叫「莊稼鬼」——以此類推)。我的祖輩最初稱日本人為「琉球人」,說他們是從琉球島來的,一個個長得球球蛋蛋的,十有九個羅圈腿。據我所知,這種「礦山鬼」都是有武器的,跑到這遼東大山裡,更是非有專門的武裝保護不可的。可我祖輩的敘述中,卻見物不見人,沒一個「琉球人」影兒。那身心和視聽,整個都被這個「眼睛瞎了還能跑,還不『掉道』」的「妖物」佔據了。

末了,我的很會「講古」(講故事)的老爺爺,卻也重重地來了句:那「小鼻子」鬼精鬼靈的,那才歹毒呢,咱中國人可沒少叫他們「踢蹬」(整死、殺死、完蛋的意思)呀。

當了十四年亡國奴的我的祖輩,稱俄國人為「老毛子」、「大鼻子」,叫日本人為「日本子」、「小日本子」、「小鬼子」、「小鼻子」。

幾天後,我的祖輩聽「村上人」(村幹部)講:「小鼻子」佔了咱們的奉天(瀋陽)城!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脫離了我的家鄉,

拋棄那無盡的寶藏,

流浪!流浪!

整日價在關內流浪!

……

且不說肥美的黑土地,怎麼會孕育了這樣一支悲愴的歌,娩出了「滿洲國」這樣一個怪胎。先讓歷史定格在關東軍炮轟北大營的那一刻,看看我們能夠看到、並該銘記些什麼。

1931年的9月18日,為農曆八月初七,是上弦月。這個季節的上弦月,應該在晚上8點左右逝去,大地隨即漆黑一片。

後面將要寫到,我的祖輩並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特別是在這「三春不如一秋忙」的季節。據我推測,當我的二奶奶唱歌兒似的喊著「歹飯了」的時候,正是日本關東軍和守備隊利用月逝夜黑,向北大營及各個目標運動之際。而隨著柳條湖附近南滿鐵路的爆炸聲,架設在南滿車站(今瀋陽車站)附近日本守備隊院子里的24厘米口徑重炮,開始轟擊北大營的中國軍隊時,我的太爺爺以下三代20餘口人,該是在油燈下吃罷晚飯,或是在那熱乎乎的南北大炕上響起鼾聲了。

至於見到那輛跑到遼東大山裡,被山民視為「妖物」的汽車時,是不是整個東三省,乃至熱河,都早已罩在太陽旗的陰影下了?

他們聽不到日軍攻打北大營的槍炮聲,在睡夢中就當了亡國奴,而且當了那麼久竟渾然不覺。他們苦巴苦業勞作一天,那熱炕上的夢一定是非常香甜的。他們實實在在就是地地道道的鄉野草民,世世代代原本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

我並非為我的祖輩開脫。後面將會寫到,提起我的祖輩,特別是我的三個正值青壯年的爺爺,我是不能不有些臉紅的。但是,問題的關鍵,在於「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些執掌東北大權的人物,那一刻在幹什麼?

當我的祖輩視汽車為「妖物」時,張學良是不是會開汽車、又能駕駛飛機的「中國第一人」?

對於「九一八」這個日子,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沒有比這位少帥再悲慘、再凄苦、再刻骨銘心的了。年輕英俊的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司令,僅次於蔣介石的中國第二號強勢人物,那一刻正與夫人于鳳至和趙四小姐,坐在北平前門外的中和戲院的包廂里,欣賞京劇大師梅蘭芳表演的《宇宙鋒》。

東北邊防軍副司令長官兼黑龍江省主席萬福麟,也隨張學良在北平。

東北邊防軍副司令長官兼吉林省主席張作相,在錦州小嶺子老家,為其父大辦喪事。

在奉天坐鎮的東北邊防軍參謀長、代司令長官榮臻,前一天為其父做壽,事變當日意猶未盡,仍在家中應酬,賓客盈門,燈燭交輝,收禮發財。

算是在職在位的兩位大員,一位遼寧省主席臧式毅,一位東北特區(哈爾濱)行政長官張景惠,事變不久即投進日本人懷抱,當了漢奸。

另一位也是很快就認賊作父的,將吉林拱手讓給日本人的代行吉林省軍政大權的督署參謀長熙洽,正在糧米行街吉長報館衚衕的淫樂窩吉林俱樂部花天酒地。

再看看駐紮在北大營的東北軍的王牌,對奉天防務堪稱舉足輕重的國防軍7旅。

為應對日軍可能發動的突然襲擊,事變前中將旅長王以哲,曾召集連以上軍官會議,議定出7條紀律,最後兩條為:「(6)各級軍官的宿假(回家住宿),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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