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騎樓里的過客 1、陌生他鄉皆「過民」

廣州對於外地人而言,是非常陌生的一座城市。用易中天的話說,就是感覺會非常「強烈」。你可能會覺得眼花繚亂、暈頭轉向、不得要領和格格不入。這座城市,「它的建築是奇特的,樹木是稀罕的,招牌是看不懂的,語言更是莫名其妙的。甚至連風,也和內地不一樣:潮乎乎、濕漉漉、熱烘烘,吹在身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如果你沒有熟人帶路,親友接站,便很可能找不到你要去的地方。因為你既不大看得懂地圖和站牌,又顯然聽不明白售票員呼報的站名。也許,你可以攔住一個匆匆行走的廣州人問問路,但他多半會回答說「muji」,弄得你目瞪口呆,不明白廣州人為什麼要用「母雞」來作回答。即便他為你作答,你也未必聽得清楚,弄得明白。」

就算深圳的街道十分現代化,但身在其中仍難免有種不安全感,弔詭的是,造成這種不安全感的居然是街道兩旁的樹。特別是晚上,娑娑的樹影讓人提心弔膽,生怕那茂盛的樹背面突然躥出一個蒙面大盜。常理說來,一個如此現代化的城市能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寬容」植物的生長,是值得慶幸的。但是,就是很難打起精神將這些無辜的樹「浪漫化」。

究其原因,確實是沒有歷史故事可供追溯。尤其在走過上海的衡山路、杭州的南山路後,差異是很明顯的。

被稱為「上海古樹名木第一街」的衡山路,兩旁種植著460餘株濃密的法式梧桐,幽幽靜靜地散發著一股歷史沉香。走在樹下,很不自覺就會想起上世紀30年代周旋的一曲「夜上海」,而那些歷史名人如過場般輕盈的踩著舞步般划過這月下梧桐街,留下長篇人文軼事。

但是,在深圳,這些「旁白」卻很難加註。深圳最大的特色在於它所賜予人們的夢想——「淘金夢」。一旦這些具有靈性的生物與金錢、功利聯繫在一起,總會感覺變了味兒。就像一位在深圳生活了7年的媒體人所說的:「這個城市沒有細節,在這兒,你就不太想說『出去散散步吧』。時間久了,你覺得還是與它很有距離,也沒有什麼可以回憶。」

相比義大利花了5個世紀才建成米蘭大教堂,深圳整座城市的現代化建設只用了30年,所以,所謂雕樑畫棟、所謂耐人尋味、所謂歷史積澱、所謂人與城市的完整關係都被忽略了。這種忽略導致的最嚴重的後果就是沒有容器用來發酵城市精神。所以,現在,來到深圳、離開深圳的人都會感嘆:「這裡沒有歸屬感、人際關係太疏離。我們就像候鳥般,短暫停留,還是飛走了。」

在深圳,初次見面的人往往都是用這樣一句寒暄對白開場:「你是哪裡人啊?」緊接著就是「你是哪一年到深圳的」。在這座城市,別人這麼問你,並不需要感覺「地域歧視」,因為,現在工作和生活在深圳的1400萬人口中,95%以上是特區設立後進入的新移民。如今的「深圳人」包括了全國31個省、市和自治區的新移民,成為北京之後第二個聚齊了全國56個民族的城市。用《新周刊》里的話說就是深圳的陌生人指數,它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在深圳,外來者也分為兩批:「新移民」和「過民」。新移民從歸屬意義上講,很難算作是「深圳人」;但從現實意義上講,又不可不算「深圳人」。因為他們人數是如此之多,隊伍是如此之龐大,任何人都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他們當中不乏科技精英、文化名流、藝術天才,以及高新技術人才,他們往往是深圳舞台上叱吒風雲的人物,經過與深圳的融合,他們往往會「直把他鄉做故鄉」。然而,被稱為「過民」(王增進《深圳的「過民」文化》)的人則不一樣。對於他們而言,深圳只是一個大舞台,他們只是在這個舞台上匆忙亮相、混個臉熟、走個過場。他們並不打算把自己的根扎在這裡,只想闖蕩幾年,過把癮就走。

每年一到春節,就可以看到羅湖火車站、深圳寶安機場浩浩蕩蕩的回鄉大軍。當「異鄉人」回鄉後,深圳就成了冷冷清清的一座「空城」。

郭海鴻在他「剝皮集」的博客中寫過2009年深圳春節的景象:

今天,寒潮襲擊無冬的深圳,北風呼嘯,室外溫度少有地降到6度。

這是節前「最後一班崗」,不敢怠慢,按往常一樣早起出門趕車上班。昨天尚為擁擠的公交地鐵,忽然變得冷清異常,像被放幹了水的池塘,車廂空蕩蕩的。

半城深圳人都回老家去了。往日擁擠堵塞的街道,如今暢通無阻,站台空落,行人漸稀。

過年過年,年年皆相似,今年不尋常。

早在若干時日前,深圳的返鄉潮就開始涌動了,那些工廠歇業,提前放假的外來工們,早早就打道回府,避開了春運高峰。

按官方數字,深圳現有1300萬人口,其中70%屬於「暫住」,也就是流動人口。而戶籍人口中,屬於深圳本土居民,恐不過百萬,也就是說,深圳不是絕大部分人的「老家」,他們的根不在這裡。

作為一座移民新城,逢年過節,它的熱鬧總是來之不易。

如果上世紀90年代初期在深圳呆過的人,一定對過年的景象記憶深刻。那時候,一到過年,要在深圳的街頭找家飯館吃飯,幾乎比登天還難——飯館老闆也回老家了。

後來,為了增加年味,有好幾年,政府竭力提倡「深圳留你過大年」,通過各級政府,社區組織,工會婦聯,層層落實,組織聯歡遊園,免費吃年夜飯,給企業補貼留深人員過年開銷,市區街道各級領導與打工人員拜年等等,各種方法應有盡有,目的無他,就是讓「外鄉人」留下來,給深圳的春節增添點人氣。

就近兩年,口號不再是「深圳留你過大年」了,大概變成「深圳送你回家過年」,深情歡送,目的在於,讓大家感受深圳的人情味,明年希望你們還來,早點來——在去年的「民工荒」期間,「明年你還來嗎」,成為深圳的一個痛。春運期間,市政府組織免費回鄉大巴,市委書記市長親自到車站送回鄉勞務工上車,深情寄語:歡迎你們再回深圳。

今年不同了,似乎「留你過年」跟「還來不」,都很難表達城市的心情——這不僅是深圳,全國各大城市大抵如此。

一個熱鬧慣了的城市,突然走了半城人,那情形多少有些令人傷懷。

對於出門人來說,今年春節也許都別有一番滋味,「有錢沒錢,回家過年」隱含了太多太多的滋味。

我身邊不少五年八年沒回家過年的人,今年都早早準備,傾巢歸鄉。

我父母兄弟,早一周前就回了梅州老家,我妻子的兄弟姐妹,也全回去了,兩大家子把家裡鑰匙交給我們,委託澆花餵魚。而我同一樓層的其他三戶鄰居,也破天荒地「集體離深」,回家過年去了,交代我們「看看門」。

都回去了,我就留下來給深圳守歲吧。

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家」這個概念在深圳才特別明顯。很多在深圳生活幾年的人,都認為深圳只是一個「中轉站」,匆匆的來了,最終也會默默地離開。

西祠衚衕里一位叫做「雙火」的人舉了他身邊人的例子:我熟悉的一些同事,到深圳打工就是想撈上第一桶金。這不有一位在深圳打拚了4-5年的同事,和我說了聲「該回老家結婚了」,就毫無眷戀的踏上北去的列車;一位在深圳做了6年廣告業務的40來歲的南京人,對他的朋友語重心長地說,「我該回南京的家了,那是我熟悉的地方。」以上種種例案印證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的深圳人口結構現象。而昂貴的住房(租房),較高的生活消費也同樣制約著打工者的「安家落戶」的信念,一批批像候鳥似的飛來又飛回。

在深圳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就像一本關於深圳的小說所提的,深圳人認為「我的生活與你無關」,也就是說在深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分淡漠、沒有交集。

深圳沒有這樣的傳統,原因就像易中天在《讀城記》一書里所分析的「深圳這個城市,原本就是自行其是。在建市之初,這個城市做的,都是別的城市不做或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這時,確實這時,確實要有一點『我的生活與你無關』的意識,才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爭論。所謂『不爭論』,不但有『幹了再說』的意思,也多少『各干各的』的意思。事實上在相當一段時間,深圳和內地也確實是『各干各的』。深圳嘗試著市場經濟,內地則還在搞計畫經濟,當然毫不相干。同樣,闖進深圳的,差不多也都是些自行其是的人,否則就不會來。因此,他們大多有較強的自我意識和競爭意識,不大容易為別人所左右。況且,他們不畏艱險地闖進深圳,是要尋求個人的發展,而不是來管別人的閑事。既不想管別人,同時別人也管不了,最後的結論,便是『我的生活與你無關』。」

這點與北京、上海不同。北京有「事兒媽」、有「小腳偵察隊」,上海有嘴上說著「關儂啥事體」卻又愛窺私的市井小民。這是農業社會聚族而居者常有的一種「好奇心」,鄰里街坊間會像氏族或鄉親一樣互相守望。但是,在深圳,公司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