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尾聲

像講上一個故事那樣,郭小峰依然驟然而止。

在和爸爸對視了近三分鐘之後,愛梅終於打破了沉默,她猶猶豫豫地問:「阿劉死了?」

郭小峰沒有回答。

「阿劉不想活,他主動的是嗎?」愛梅繼續遲遲疑疑地問,「這件事——我是說阿劉救人的事——不是意外?」

「肯定是意外!」郭小峰輕聲更正女兒,「只能說也許真的是阿劉的祈禱得到了回應,他得到了希望的死亡方式和機會。」

稍微停頓了一下,郭小峰接著說:「但阿劉一定選擇了死亡而不是自首這條路,否則他就不會去診所買安眠藥了。」

「是呀,」愛梅疑惑地說,「我正想說,阿劉是醫生,他不需要去——」

「診所,是嗎?」郭小峰搖搖頭,「所以我才會判斷阿劉是想選擇自殺而不是自首的決定,也才能猜出阿劉希望我能幫他把案子對家人和同事隱瞞下去的願望。」

「可——」愛梅依然滿臉不明白的表情。

「很簡單,你想在這種情況下,阿劉一下子買這麼多安眠藥應該是想自殺吧?!可僅僅是想自殺嗎?如果不介意,他完全可以從醫院開出死亡劑量的安眠藥,可他為什麼選擇了去一家小黑診所開出這麼多雖然被限制隨意購買,但其實也不是很嚴格管制的,幾乎是比較常用的安眠藥?我的結論是,阿劉不想人知道。到了這個時候,還這麼小心,小心到了不希望做一點兒能引起同事們猜疑的事情——」

郭小峰停住了,望著女兒。

愛梅微微張開嘴,似乎明白了,但隨即又彷彿被其他不解圍困住似的,目光再次有些茫然,呆視著爸爸那張被窗外混合著萬家燈火的夜晚之光中似乎無喜無悲,又似喜似悲的臉。

她的目光又垂到面前的茶几,那上面的每一樣東西都沒有再動,包括她下午專門做的,準備邊聽邊吃的水果沙拉——還在靜靜地放著,散發著香氣。但她沒有胃口,感到腦子裡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疑問——

「爸——」愛梅突然抬起頭,「你早就猜出阿劉可能會自殺是嗎?他傲氣,不願成為笑柄,你故意給他留時間?」

「當然不是!」郭小峰一口否定,然後有些答非所問解釋,「我當然希望阿劉自首,因為那是我認為阿劉能得到的最好結局!」

郭小峰彷彿有些迴避地站了起來,順手打開檯燈,柔和的燈光剎時瀰漫到剛才一直顯得有些幽暗的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茶室漸漸變得清晰明亮起來。

愛梅也站了起來,堅持小聲追問道:「但——」

「但是,」郭小峰不再迴避女兒的問題,「後來我確實想,如果能夠有選擇,也許才是人生的最好結局。」

「所以——」愛梅咬了下嘴唇,「你決定給阿劉選擇的機會,甚至默許和成全他選擇自殺。」

郭小峰沒有再回答,一言不發地踱步走到了陽台上,無聲地矗立在那裡,微抬起頭,彷彿在凝望窗外暗淡又繽紛的夜空。

停了片刻,愛梅跟了過來。

「我喜歡你這麼做,爸爸,特別喜歡!還有那首詩,真的很棒,我以前從沒聽過,你能再給我說一遍嗎?」

一直沉默的郭小峰猛然回頭,垂眼俯視著女兒,目光突然變得很犀利。

愛梅愣住了,仰臉看著爸爸驟然銳利起來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一時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片刻,郭小峰輕輕呼出一口氣,又轉回頭繼續將目光投向窗外,只是這一次,他沒有仰望夜空,而是半垂著頭,彷彿在看馬路上蜿蜒的車流和幢幢樓房間跳躍閃爍的燈光。

盯了一會兒爸爸高大挺拔的脊背,愛梅很小心地問道:「爸,你想對我說什麼?」

停了片刻——

「也沒什麼。」

郭小峰平靜地回答,聲音恢複了素日的低沉渾厚。

「只是突然記起了阿劉的追悼會。那一天去的人很多,我站在角落裡,遠遠地看著阿劉醫院的領導一臉肅穆,慷慨激昂,滔滔不絕地高度評價著阿劉一貫的醫德,和這次捨己救人的精神,在台上的讚揚聲中,我又四下環顧,會場上阿劉父母悲痛欲絕,但隱隱中還流露出驕傲的神情;阿劉的同事們都滿面感傷十分惋惜的樣子;還有那些受過阿劉傾力相助,聞訊趕來的病人們,真的猶如喪失自己親人一樣的面露痛心,淚流滿面;當然還有那個被救的小男孩兒,他還是很驚恐,他的爸爸媽媽也還是又緊張又害怕又感激的表情。他們的感受似乎各自不同,但可以看出,人人都為這件意外痛心著,可想著事情的真相,我心裡一時不知是什麼滋味,就在這感慨間,不由自主的,我又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阿劉的情景,想起那次自己街頭突然發病,正陷入絕望時又突然幸運遇到阿劉的那件往事;想起自己曾因此違背一貫的原則主動勸說阿劉冷靜選擇婚姻對象,希望這位好人能有無限廣闊的未來。再後來呢,我和阿劉深入接觸卻只為到醫院尋找案件真相。」

郭小峰輕輕苦笑一聲。

「哼,結果儘管我萬般逃避,最後還是不得不面對就要水落石出的案情,無奈之下在幾乎沒有選擇的選擇中,我只能選擇勸說阿劉選擇自首,希望能為阿劉找到一線生機;再到最後呢,就是我別無選擇地坐在阿劉的病床邊,搜腸刮肚地希望自己能想到什麼話,令同樣沒有選擇的阿劉徹底放棄心結,安心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很幸運,我找到了!這使我不由得再次想到了那首詩,很奇怪,就在追悼會上我問自己:為什麼我會想到讀這首詩?它那麼老,只是年輕時因為著名讀過它而已,我自己也並不怎麼推崇。而且,我相信我對『一切都是命運』的詮釋恐怕和那時阿劉的理解也多半不同。可為什麼我會背它呢?想了半天,我對自己說,原因也許就是阿劉曾令我想起過同一個詩人的另一首詩,因此容易聯想吧?還有,也許因為這首詩很像一首佛家的偈子,能令人產生一種宿命的安心感?我沒有找到特別準確的答案,也失去了追想的願望,因為就在那個茫然回思的時刻,我又不由自主地在心裡重念了一遍這首《一切》,當我默念完最後一句時——」

郭小峰突然停住了,再次微抬起頭,彷彿想再眺望眺望深邃的夜空,稍後,輕輕嘆了口氣,淡淡地繼續說道:

「我突然有些可笑地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知道自己此刻為什麼會默念這首詩,因為環顧眾人,就彷彿我曾認為關於『高尚與卑鄙』的兩句詩是對阿劉與江瑤關係的最貼切形容那樣;同樣的,這首詩最後的一句,我也覺得是對阿劉離去再貼切不過的形容,無論怎樣,阿劉的死,一定將在我們這些人的心中,留下冗長的回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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