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 第九節

再次回到局裡,我問張一龍的情況。

「他一直不說話,」同事這樣告訴我,「但看起來很抗拒。」

我點點頭,走了進去。

張一龍半低著頭靜靜地坐著,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聽到進來的腳步聲,張一龍抬起了頭,成熟剛毅的臉上充滿了壓抑的忍耐,但當他看到我時,驚訝地張大了嘴,隨後露出了微笑。

「郭,哦。」剛一開口,張一龍似乎就意識到此刻如此稱呼不妥。

「我負責這個案子。」我坐了下來,公事公辦地說,「現在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還要問他們。」張一龍沖我旁邊的同事一揚臉,「人死在廠里,就把我逮起來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你相信我,郭隊長,我怎麼可能好端端的去殺人。」

「你和死者路建偉在前幾天發生的爭執是怎麼回事?」

「爭執?」張一龍似乎有些奇怪,「我是訓了路建偉一頓,但沒有吵架。已經過去幾天了,他把那個女孩子帶到廠里的宿舍——」

張一龍咽了口唾沫:「那裡面還住有不少男孩兒,都是十七八,野得要命,那個女孩兒又是一副看著很不檢點的樣子,你說,要是幹了什麼出格的事,我可承擔不了,派出所就在我們廠斜對面。我怎麼能不訓他。」

「你怎麼說的。」

「我先告訴他,這女孩兒不合適他。路建偉不聽,後來我就說,你要是堅持和那個女孩兒戀愛,就離開這裡,要是想留下,就離開那女孩兒。我讓他立刻做選擇。路建偉跟我磨了一會兒,同意把那個女孩兒送走了。」

「就這些嗎?」

「就這些。」

「那個女孩兒你認識嗎?」

「我談不上認識,但是知道。」

「她叫什麼,住在哪兒?」

「叫什麼我不知道,但在好幾個酒吧都見過這個女孩兒,晃來晃去的,感覺也是早早不讀書的。」

「哪幾個酒吧?」

「K、野貓、滾石、呼吸等等好幾個。」

「廠里有誰知道她的名字和在哪兒出沒嗎?」

「估計廠里和路建偉玩的好的都知道,你可以去問蔡立威,他肯定特別清楚。」

我笑了笑:「好吧。」

張一龍多少有些迷惑地看著我:「為什麼你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兒?她和這事有關係嗎?我讓廠里加強了守衛,那女孩兒應該進不了廠子呀!」

我把路建偉爸爸對他的指控講了一遍。

張一龍「砰」地站了起來,又驚又氣地喊道:

「胡說!我根本都不算認識那個女孩兒,什麼吃醋,他瘋了!」

「也許是——」我慢條斯理地回答,「畢竟,他唯一的兒子死了。」

「哼!」

張一龍極端輕蔑地發出一聲鼻音:

「真可笑,他算什麼父親,這會兒裝樣子來了,路建偉給我說過,他爸爸一早就下崗了,這麼多年都沒好好工作過,他們家全憑他媽的一點兒工資,還有爺爺奶奶的資助過日子。他爸爸還酗酒,哼!你知道嗎?郭叔——哦——隊長,當我去他家告訴他們,讓路建偉到我廠里工作時,他居然已經喝過一遍酒了!那可是早上九點!可他還擺著架子對我說:『那好吧,我把建偉交給你了,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饒不了你!』哼!他把路建偉交給我了?笑話!路建偉原來幹什麼?初中沒畢業就不上學了,十五六歲,抽著煙捲,每天不是泡網吧就是泡酒吧,野馬似的混日子,已經開始偷雞摸狗和打架了,這是他管教的結果嗎?還說這種話!裝什麼樣?我最看不上這種人了!」

看著張一龍極端厭惡的表情,我輕輕問:「你很討厭他?」

「是,」張一龍用少見的咬牙切齒的口吻說,「我最看不上活得不像個男人不像個爹的傢伙,要是沒能耐養,幹嗎把孩子生出來!」

我們的眼光電石火光地碰了一下,隨即就移開了,我想我們都想起來那個和他一樣英俊的,卻已經死了四五年的孿生弟弟張一虎。

沉默有頃,張一龍恢複了鎮定。

「對不起。」他小聲說,「我太激動了。」

「沒什麼,只是你面對他的時候,也流露出來了吧。」

「大概吧。」張一龍聳聳肩膀,顯得不在乎。

我看看張一龍,換了個話題:「按規定,現在已經夠二十四小時了,沒有證據我們應該放你回去,但我希望你在這裡再多待一天,可以嗎?」

張一龍不解地看看我,但還是堅定地點點頭:「可以,既然你這麼說,郭隊長。」

接下來,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

最後,我決定再次找到死者路建偉的父母。

還未出門,走進來一個看來教養很好、似乎頗有身份的中年男人,他旁邊跟著一個年齡相仿的女人,後面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十七八歲的男孩兒,這個男孩兒我認識,中午在張一龍廠子里還談了一會兒,他似乎對案子很關心。

「有事嗎?」我問。

「姑父,這就是負責案子的警官。」男孩兒沖著那個男人指著我說。

「您好!」那個男人十分禮貌地伸出手。

「您好!」我趕緊也伸出手,「有什麼事嗎?我現在有很多事。」

「不好意思,打攪您了,我是個律師,」那男人口氣很溫和,但眼神卻很咄咄逼人,「我想問問張一龍的情況,如果你們沒有證據,是不是應該把他放了?」

我沒有直接回答,眼光轉向那個男孩兒。那個男孩兒滿不在乎地一揚臉:「你們不能冤枉龍哥,那個『蔡老鼠』滿嘴胡扯,建偉他爸爸又發了瘋,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是呀。」那個女人也開口了,「一龍那孩子很好,你們不要信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我自己兒子——」她指指那個男孩兒,「也在那裡,我去了解過很多次,很規矩的。」

我終於弄清楚這幾個人的關係了。

我剛要解釋,路建偉父母突然走了進來。

「啊——啊——啊——」路建偉爸爸立刻發出了陰陽怪氣的聲音,「看來有錢人就是不一樣,我都聽到了,怎麼?想交易是嗎?」

看著死者父親漲得紫紅的臉,似乎比上午還要瘋狂的凶暴眼神兒,我冷冷地說:

「如果你聽到了,就該明白,這裡面沒有交易。」

他的老婆,死者的媽媽,突然抽泣了一下。

但這似乎突然強烈刺激了死者父親,他突然暴怒地轉過身,咆哮著吼道:「哭什麼哭,哭有用嗎?不用嚎!我不會白當爹的,我一定會讓兇手償命的!」

然後,他又轉過身來,眼睛一頓一頓地看遍我們每一個人,並以異常陰沉的口吻慢慢補充完他的決心:「只要我還有口氣在!」

「我的責任也是把兇手繩之以法。」我保持著公事公辦的口吻,「我正好找你們有事,請坐。」

接著,我對那三個人說:「對不起,我很忙,順便告訴你,延長拘留張一龍也沒有違反規定,如果沒有別的事,請你們先離開吧。」

房間里瀰漫著的火藥氣使那個律師保持了十分理智的風度,他阻止了自己侄子即將發出的反對聲音,用眼光強迫他的親屬陪他一起離開了。

不知道是聽到我說「延長拘留張一龍」,或是看到我對那三個人態度淡漠的緣故,總之,路建偉爸爸對我似乎稍微滿意了些。

「什麼時候槍斃張一龍?」死者爸爸大大咧咧地問。

「那是法院決定的,而法院決定則是在我們證據確鑿地提供證明,證明張一龍是兇手之後。」

「現在還不明顯?我兒子死了!」死者又吼了起來。

「你兒子死了,也可能是因為其他人的原因。」我也提高了聲調。

「你想包庇他?」死者爸爸立刻沖我瞪起了眼睛。

「我只想抓住真兇。」

「你胡說!那小子就是兇手!」死者爸爸激動地站了起來。

「這需要證據!」我也不得不提高了嗓門。

接著,我們相互瞪了一會兒。

然後,死者爸爸神經質地冷笑起來,看起來更加嚇人,話裡有話地說:「無所謂,你可以包庇他,我不在乎,法律不給我公道我也不在乎。」

「我告訴你,我確實不打算公平處理這件事。」

看著死者爸爸眼睛裡露出「我早就知道」的又得意又憤怒的眼神兒。我繼續說:

「因為我打算為你們申請特例,也就是說,讓你們享受特別的待遇,免得你對我的人品反覆猜疑。」

死者爸爸凶暴的眼神又添了些好奇:「你打算怎麼辦?」

我看著死者爸爸,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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