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面的交鋒 第四節

木蘭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目瞪口呆猶如同掌聲似的,額外激勵了面前這個胖胖的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周淑文居然笑的更開心了。

她覺得自己頭腦有些混亂,一時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好久才機械地重複對方最後的話語:「你親手殺了他?」

「是的。」周淑文滿臉坦然,「當然,也可以說成意外,但我知道潛意識裡我是存心的。雖然當時我也認為是意外。」

「是嗎?」木蘭努力保持聲音里的好奇,而不是指責和憤怒。

周淑文臉上浮現出一種似乎追憶美好往事的恬靜和嚮往:「那天媽媽出去,讓我看一會兒孩子,說實話,我對男男很陌生,因為我幾乎沒有帶過他,媽媽怕影響我學習,所以全是她帶孩子。儘管我平時一想到他是別人強加給我,捆綁我一生的武器就奇怪地恨他,但那天我還是想和他好好玩一會兒,可他和我不親,大哭大喊,一勁兒的對我叫姥姥、姥姥……我越哄他越哭得厲害,很快我就精疲力竭了,獃獃地坐在那兒看著我的兒子——一個討厭我的陌生人……他不停地哭,小臉哭得又臟又紅,衣服也髒兮兮的,又土氣又難看……不知多久,他不哭了,喊餓,我疲憊地站起來煮雞蛋,然後喂他……」周淑文停了幾秒,似乎在回憶往事,「然後,我喂他,他餓了,吃的很快,我也越喂越快,然後,他似乎嗆住了,看著他瞪起的眼,我不知該怎麼辦,心裡說不出來的感覺,就拚命繼續往他嘴裡塞,一直塞,一直塞……」

木蘭的心揪了起來,強迫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強烈的情感。

「然後,男男突然就不動了,然後,媽媽回來了,她當時就傻了,接著號啕大哭,男男是她的心尖肉,我告訴她我不小心噎死了他,決定報警自首。」

周淑文似乎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地微微歪了下頭:「奇怪,當時我並沒有恐懼,也不難過,真的,反而有些高興,因為我的生活終於有些改變了……」

周淑文停住了,微微眯起眼睛充滿憧憬的看著遠處的野花,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憶當中。

「結果呢?」木蘭顫著聲音小聲問。

「結果?」周淑文似乎對木蘭打破她對往昔的美好回憶很不滿,聲音變得很冰冷,「結果毫無改變,還是像所有的事一樣,被媽媽決定了,她不准我自首,還告訴鄰居是男男自己噎死的。我想抗爭,她就含著眼淚對我說,她已經失去了一個親人,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一個了,她最疼愛的還是我。我再抗爭,她就翻臉了,說我想讓她死,她還要靠我養活,是不是希望她這把老骨頭趕快死?這是實話,也是我每次不滿足她心意的說辭,沒辦法,我每次都低頭認了。」

木蘭終於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了,略帶質問地說道。

「你真的認為結果毫無改變嗎?」

「那倒也不是。」周淑文又笑了,「結果還是不錯的,我懲罰了許國勝,呸!想得美!這個可惡的傢伙終於自食惡果了。」周淑文笑了一會兒,又沉下了臉,低沉地自語:「可惜我的生活還是毫無改變,除了又多欠了媽媽的情,不是嗎?她又一次挽救了我的生命,我得更加感激她了。」

木蘭有些不可思議地問:「你還很委屈?」

周淑文似乎因對方不可思議也感到很不可思議,她反問道:「我不該委屈嗎?而且,男男的死加重了我的失眠,不得不大量服藥睡眠,還是效果不好。」

「你媽媽不是說你心地純凈,吃得香睡得著嗎?」

「嗤!」周淑文極度不屑地一笑:「像我這樣被迫清心寡欲生活的人,白日夢都是性幻想!心地純凈?父母都是這樣,一廂情願地認為兒女的純潔。我考大學的時候因為壓力太大就嚴重失眠,要吃藥睡眠,媽媽還幫我買,但她一向都對外宣稱我生性素凈,不愛兜攬男人,好像生活在她身邊我才最幸福,自然不承認睡不著?你應當知道她的邏輯。」

木蘭默默地聽著,恍惚想起自己的一位中學女教師,一個教化學的,曾經被迫和丈夫常年分居的封建老女人,也是什麼都能和性聯想到一起的道學先生,在她的不斷純潔教育下,他們班同學的性意識幾乎同時覺醒了,那真是表面最純潔心裡最淫蕩的時期!但自己遇到的畢竟只是一位老師,而且只不過一年,如果那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又籠罩著自己的全部生活……

漸漸的,一種奇怪的心情代替了剛才心底的那份強烈的不滿,有好一會兒,木蘭發現那是同情的感覺,也突然很想給面前這個女人一些建議,自認為會對她有幫助的建議:木蘭有些熱切地抬起眼睛說:「你剛才說你媽媽很勤勞。」

「是的,」周淑文聲音又冰冷起來,「不過她從不白白勤勞。」

「沒有人會白白勤勞的,你為什麼不學會拒絕她的勞動呢?」

「我拒絕過,但拒絕不了她對我人生的指導、安排。」

「很多父母都有這種傾向,」木蘭依然熱心地說著,「不知不覺間濫用長輩的權利,這大概是出於愛的緣故,怕我們跌跤,但如果覺得不舒服,可以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人生太短暫了,不能有太多的時間聽別人的教誨,事實上,這能有效地遏止父母過度的愛心。」

「父母和父母不一樣,你的父母能因為你的不順從而不吃不喝,又哭又要尋死嗎?」

「沒有人會真的因為這些尋死的,」木蘭堅決地說,「如果你學會堅持,或者只做適度讓步。」

周淑文輕嘆一聲,幽幽地問:「你媽媽揀過菜葉嗎?」

「沒有。」木蘭心裡一沉,有些明白了。

「她為讓你吃飽而挨過餓嗎?」

「她也把好吃的留給我們吃。」木蘭勉強回答,但知道這之間差別很大。

「為了給你吃飽飯,你媽媽賣過血嗎?」

木蘭怔住了。

「你沒有!」周淑文獃滯地搖搖頭,又輕聲問,「我今年四十五了,你說我是什麼時代出生的?」

木蘭啞了,在某個時代被讚美為個性解放行為,在另一個時代可能就是被詛咒為忤逆的舉動,就彷彿現在被大力倡導的貿易,曾以「投機倒把」罪被嚴厲禁止。如今觀念日新月異,現在看來匪夷所思的事其實就發生在幾年或十幾年前。

木蘭想起來有很多資料證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是個奇特的時期,盛行雙重標準,要是父母是「所謂的壞人」,那就鼓勵一些與父母「劃清界限」、告密、揭發、甚至毆打等等有悖於人之天性的行為;對於大眾,又隱隱讚美類似「克己復禮」的操守,總之,好孩子就是那些能每天和自己的慾望做鬥爭,服從一種規定性的制度,接受安排、分配,就像「一塊磚」、「一根釘」那種可以「任你搬來任你砸」的東西。反抗父母也許不需要太大的勇氣,但反抗整個社會的倫理道德觀就不是人人敢為的,而屬於積極向上的周淑文就出生在六十年代初。

「——六七十年代,最好最負責的父母之一就是那些會痛毆子女的爹媽。一個非常有知識、有頭腦的女作家在八九十年代還寫過一篇《孩子,我為什麼要打你》來正面肯定家庭暴力的積極意義。」

周淑文苦笑了,望著木蘭質詢:「你難道不認為只是這些年人們才開始反思家庭暴力的危害嗎?」

木蘭無語地低下頭,事實上,現在又開始盛讚「孝」舉了,而例子,也是相當的極端。

「時光穿梭的很快是嗎?」周淑文幽幽說道,「觀念也是一樣,就像現在的人,緊趕慢趕卻總落伍。我小的時候,只相信權威的力量,這也是成人世界給我的展示。我怎麼能反抗絕對正確的父母呢?既然是我的親生母親,她給我的任何懲罰都只能當成愛來接受。十幾年前,打死兒子的母親都被憐憫地解釋為『恨鐵不成鋼』,被人否定行為的同時又被深深同情。何況我還好好活著,哪裡能拒絕母親不犯法的要求呢?這些年我天天在想,母愛——就是一種可以為所欲為的理由。」

周淑文眼光有些遙遠了:「最辛苦的養育被尊為最偉大的母親。我的媽媽就格外辛苦,因為她很無能……」

砰!木蘭的心被周淑文對錢老太太冷靜坦然的評語激得猛跳了一下,她自己幾乎從未敢這樣想過。然而,細想一下,木蘭的腦筋不知不覺間滑遠了,似乎也不錯,富裕人家養個孩子或者照顧一下父母的飲食起居,確實不能到處昭彰的顯示自己驚人的艱難或了不起,金錢足以擺平諸多瑣碎的勞苦;而如果能當成莫大的功勞四處演講的話……

周淑文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媽媽確實是付出很大的辛苦才能勉強把我帶大。」

木蘭一愣之下,連忙拉回自己胡思亂想的腦筋,注意聽起來:「我家的生活一直特別困難,所以衣食住行特別差,媽媽做的衣服總是粗針粗線,不僅不合體而且粗糙難看;她為我剪得頭髮永遠像狗啃的,為此我倍受同學的歧視。不過這不能怪她,她是干農活出身,手又特別笨,做成這樣就很難為她了。感受父母之愛,大約也要論心,雖然我無法感激上蒼賜予我的生活,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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