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寧的死亡 第三節

法醫們終於把該拿走的都拿走了。

在那間剛才吃飯的,此刻已被打掃出來的房間坐定之後,助手秦正義——小秦點點頭小聲問:「先問誰?」

郭小峰想了想:「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她是這個家的主人。」

這是那個圓腦袋介紹過的。

確切地說,這個女人只是這家的女主人之一,另外的一個主人是她的媽媽。她叫周淑文,是本市師大工程系的講師,今年四十四歲。

這些答案都是她以懶洋洋的、也許是一貫的態度提供的。

郭小峰默默地聽著,又一次認真注視著面前這個表情、身體都散發出濃濃的疲憊懈怠的味道的女人,她彷彿正生一場蠶食精力的大病,因而即使她的丈夫剛剛以如此離奇的方法死去,也沒有刺激出她的喜怒哀樂。

這個個頭矮矮的女人有一個廣闊的額頭、圓圓的臉及其令人視而不見的五官,身體有些發福,渾身上下看起來圓嘟嘟的,彷彿沒有骨頭,頭髮整整齊齊的在腦後盤了一個圓圓的髮髻,加上尚算文雅的舉手抬足,十足似人們心目中的那種隨處可見的大學女教師。

他無意識地用食指輕輕敲敲桌子:「講一講今晚的情況吧。」

「今天晚上我們八點開始吃飯,家裡有我和我媽媽,還有我丈夫——許國勝——就是死掉的那個。」

周淑文毫無感情地敘述著,無視於面前兩位警察微微詫異的表情,保持著平靜和淡漠。

「一共有三位客人,一位叫王興梁,因為他說話特別愛搖頭,人人都叫他『搖頭王』,是他的戰友,我們認識很多年了,現在據說是他的搭檔。還有一個叫孔彬,是那個年輕人,應該是手下跑腿的,我不太清楚,因為幾乎不認識。還有一位叫戴亞麗,就是那個瘦高的女人,是他眾所周知的情人,不過我是這次才見到的,也算不認識;加上我和我媽媽,一共六個人在家裡吃飯,吃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大約八點半鐘左右,許國勝好像說上廁所就出去了,我不敢保證,只是這麼猜的,但他一直沒回來。我們繼續吃,應該一個半小時之後——因為發現屍體後我們看了表,是十點八分——大家吃完要告辭,猜他可能回房間休息了,說看看要是沒睡就打個招呼,然後我們一起出去,我推開卧室門一看,發現他躺在哪兒,鼻子上糊了一疊濕紙,就像傳奇小說里的死人,大家發了一會兒呆,『搖頭王』進去試了試呼吸,就讓我們報警了。」

「當時卧室門一直是關著的?」

「對。」

「你丈夫先行離開然後就一直沒有回來陪客人,沒有人感到奇怪嗎?」郭小峰像一條久經沙場的獵犬那樣迅速追向第一股可疑的味道:「他是男主人。」

「大家理解他的痛苦,和憎恨的人同桌進餐是一種忍無可忍的折磨。」

「憎恨的人?」

「就是我和我媽媽。」周淑文終於流露出傾向性地表情——快意:「他無法完成離婚的理想。」

「那你們這個聚餐似乎很特別?」郭小峰身體向後揚了一下,追向第二股味道。

「怎麼講?」周淑文靜靜地反問。

「聚餐的目的是什麼?」

「吃飯。」

「和你丈夫及其他的情人歡樂的聚餐?」正做筆錄的小秦不滿地插話,他暗暗習慣了當事人驚慌、痛苦、喋喋不休或者前言不搭後語,這些反應多少是對他們的敬畏。

「差不多吧。」周淑文似乎沒有意識到小秦的不滿,或許無意取悅於警察,保持著超然態度,「大家為條件談妥而慶賀。」

「是嗎?那麼是誰出局呢?」

「她。我媽媽說,堅決不能便宜那個狐狸精,不許我離婚,表面上爭鬥的結果是讓我丈夫拿錢打發她走。」周淑文露出一絲譏諷的表情,「實際上表示只要不離婚隨他在外面怎麼玩,我們不追究戴亞麗的存在。」

「你丈夫接受了這個結果?」

「口頭上接受了。」

「你的意思是說他不過是假裝、拖延?」

「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不知道什麼?」小秦再次提高嗓門插話,看著她有些懶洋洋的樣子,很想踢她幾下。

周淑文眼皮都沒有動一下:「不知道他心裡實際怎麼想。也許他是拖延,避免支付脫身費。也許是樂得如此,可以有一個無法迎娶新人的理由。」

郭小峰沉默了半分鐘。

「那你就是為了錢才不離婚的?」

「他早就不拿一分錢回家了。」周淑文臉上又流露出另一種傾向性表情——憤怒,「對他而言,我早就是一文不值了,可能他唯一願意為我花錢的地方就是雇殺手幹掉我。」

郭小峰嘴角露出了不宜察覺的笑意,他發現眼前這個看來淡漠無所謂的中年女人只要能抓住她的興奮點,打開話匣子,是相當健談的,甚至比普通人更不會掩飾自己的內心。

「現在是他死了。」他說。

周淑文又恢複了淡漠,垂下眼皮默然無語。

看來她對談論今天的死亡倒沒什麼興趣,郭小峰微微皺起了眉頭,一隻手無意識地半捂在嘴上靜靜地琢磨,是迴避嗎?為什麼?是兇手的本能迴避還是真不感興趣?但現在還不會有答案,不過沒什麼,他相信自有樂於談的人在。此刻話題也許還是回到能使她激動的方面好。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也拖著?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性。」

果然,她的精神又恢複了,立刻回答道:「古代的烈婦都是受了教育的女性——禮教的教育。」

郭小峰一霎時愣住了,然後,他微微一笑,自嘲地點點頭:「你講的對,我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一直認為那種想法是愚蠢的。」對面的女人眼睛冷漠地落在他的臉上。

「但仔細一想恐怕必須同意你的觀點,愚蠢也是一種教育,事實上很多知識和觀念教育的目的就是把人變蠢,你是老師,不,講師,比我更明白這一點。」對方圓圓的臉上開始浮現出講述的知識被學生理解的滿意表情,郭小峰接著說:「但——你不認為時代不同了嗎?這個時代的教育已經變了。」

「時代不同了嗎?」她彷彿是自問,滿意的表情開始變得古怪了,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似乎欲言難盡,有好一會兒才慢慢說:「但時代從來都沒有大不同,我媽媽觀念還是很傳統的。」

「這是你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她似乎是反問,又似乎是自語,「我沒有自己的事。」最後的聲音微弱的聽不清楚。

「什麼?」

「沒什麼。」周淑文又恢複了懶洋洋的狀態,「當初結婚就是因為媽媽的意願。」

「你不願意嗎?」

「不太願意。」

「那你這麼委屈自己一定不容易。」郭小峰微微偏過頭,意味深長地說,「一般人很難像你這麼孝順聽話。」

一絲怨毒、憎恨或者委屈——郭小峰無法判斷——從周淑文眼裡一閃而過,但隨即平靜下來:「孝順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我從小聽二十四孝的故事,而現在,孝順美德不又在大力推廣嗎?聽說現在很多地方規定當官都要先查查是不是孝順。」

沉默了幾秒種,郭小峰低沉地回答:「是的,確實如此。那你和你丈夫後來感情怎樣。」

「他一直要求和我離婚。」

「你呢?」

周淑文顯然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內心,她沉默了片刻,垂了一下眼皮淡淡地說:「我不會對討厭我的男人付之以深情的。」

「就是說你們感情不好了?」

周淑文搖了搖頭:「我們應該說是沒什麼感情。」她平靜地糾正。

「但你還是堅持沒有離婚?」

也許是剛才已經說明了是母親的意願,所以周淑文沒有回答,垂著眼皮沒精打采地坐著,彷彿沒有聽到問話。

「介紹一下你丈夫好嗎?」郭小峰不得不換個問題。

「我多少知道一些八九年前的他,不過現在——我想他對我完全是個陌生人。」周淑文睜大眼睛看著他們,一絲不宜察覺的得意或者是嘲弄浮在嘴角,但很快,她的臉又恢複了淡漠。

郭小峰注視著周淑文,意識到儘管她不是難對付的那類女人,自己依然可能很難贏得這個女人的傾心長談,畢竟在這特殊的狀態下他有著特殊的身份。

「說說今天的晚餐吧。」郭小峰沉吟片刻換了個話題:「晚飯期間你丈夫說過什麼特別的話嗎?」

「沒有。」周淑文回答,一臉淡漠。

「其他人呢?」

「也沒有。」

「整個晚餐都沒有人說話嗎?」小秦提高嗓門插了進來。

「你認為這會是一個熱鬧歡快的晚宴嗎?」周淑文冷笑地反問。

「但還是進行了很長時間。」郭小峰輕輕敲了敲桌子,「對於歡快的聚餐,也許時間並不長,但就你說的這種狀態,時間並算不短,有兩個小時,而且即使你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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