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巴的故事 第三節

我趕到時戰爭已經結束。

十姑嘴角流了點血,頭髮蓬亂,正在跪著失魂落魄地揀散落在地上的一張張糖紙,唯恐漏掉一張……我正要問,韓大國已經瘋了一般地揪著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來,指著地上的糖紙問:「這是你給她的?」

小尾巴囁嚅地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經說了:是!

——接著,韓大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小尾巴一記耳光,破口大罵: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裡爬外的混蛋。」

我剛要過去阻止,十姑已經瘋子一樣衝過去抱住了小尾巴,對韓大國做了很多手勢,我看不懂,但相信這是啞巴的咒罵。小尾巴從十姑懷裡掙脫出來,一個人站著抽泣。

「你這樣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說。

「我犯法?你的法是專門針對我的嗎?」韓大國紅著眼睛對我咆哮,拽著我走回房間,嘩啦一下打開柜子,指著裡面東西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些糖、點心、文具、玩具、衣服,這些都是我們給他新買的,我們兩口子也不富裕,可我們剩吃儉用,一點兒沒虧過他,你問問他,小朋友有的他什麼沒有,你問問他,問問他,我們虧他沒有。」

說到這兒,韓大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真他媽的白操心了,養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地哽咽幾聲之後,韓大國擼了把臉,又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撫摩安撫小尾巴,兇狠地對十姑說:「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養,拿兩萬塊錢來,孩子你領走。」

說完揪著小尾巴回到了房間,並「砰」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

我嘆息著站在門口,還未開口,幾個大漢都爭相向我解釋他們並沒有怎麼傷害十姑,因為他們看到十姑不能說話,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拚命抱著不值錢的糖紙死挨,突然都覺得這樣做有些傷天害理。

「不讓人家親母子在一起,要遭報的。」其中一個說,「唉!親的就是親的,大國就是想不開,血濃於水不是?不是自個兒的孩子,怎麼著也養不熟,你看,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國算在福窩裡了吧,為什麼還給他媽糖吃?親的還是親的呀!」

我無話可說,看著聽完這番話,滿臉骯髒卻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斷摩挲糖紙的粗糙烏黑的手指,那是她艱苦生活的痕迹。——我嘆了口氣,在一片親情感喟中再次很現實地提醒她,她連自己的生活都難維持,怎麼能讓小尾巴健康成長呢?

但十姑只是給我幾個兇狠的白眼,用手勢比劃著她不變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兒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塊肉。

現在這句啞語我不僅能看懂,而且會比畫了。

我想這潛台詞也許是小尾巴到最後終將是屬於她的?!——但我不能斷定,因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靈深處的想法,她不識字,也不能言,只能用簡單的手勢表達她的心靈,而這手勢,也是和絕大多數人隔絕的,她只能在有聲的世界無聲地活著……

儘管對十姑隨時犯罪的擔心依然存在,但她為人母親的心愿,開始贏得了普遍的同情,輿論已經完全轉向她了,人們忘記她以前的罪行,甚至忘記她現在順手牽羊的錯,好心的鄰居會給她吃食、舊衣服,還有一個故意扔了一床乾淨的舊被子。

十姑的生活比以前多了份溫暖。人們越發走近她,開始努力和她交流,主題永遠是小尾巴。

而她的殘疾那一刻也奇特地展現出另一面——急切而隔膜的手勢彷彿突然變成優美憂傷的音樂,撩得人心酸又惆悵……

十姑總是先指指韓大國家,又指指自己的心口,然後拿出糖紙一張一張地展覽著,並做出複雜的動作,看到人們茫然的臉,她常常會急躁地張開嘴,似乎想解釋清楚,但終究只能發出單調的啊啊聲,看著人們依然茫然的臉,她最終會喪氣地低下頭,放棄了。

但她並不放棄反反覆復、小心翼翼地撫摩那些糖紙,也不放棄一遍遍用舌頭去添,彷彿那不是紙而是兒子的小手,然後,她會抬起頭,咧開嘴,滿足地無聲地呵呵笑起來了……

圍觀的人們再也忍不住了,流著淚唏噓感嘆一番,越發認為韓大國夫婦自私、沒有同情心,甚至——傷天害理!

但鄰居的同情和指責卻起了反作用。

寒假裡,激怒的韓大國不顧眾議,堅持把小尾巴鎖到了家裡,被眾人同情心支持而暫時衣食無憂的十姑開始專門守在小尾巴的窗前,隔著鐵窗欞和兒子「說話」,她堅持把別人施捨給她的包子、燒餅之類的食物給小尾巴吃,彷彿認為只有這樣小尾巴才不至於挨餓。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明白,離開她的小尾巴,得到的最大改善,恰恰是物質。

小尾巴很乖順,接受媽媽的禮物,他給媽媽糖和點心。十姑更愛吃糖,更喜歡在冬陽下數著、摸著日漸增多的糖紙,向眾人炫耀地笑著、比畫著……

但小尾巴似乎很擔憂十姑再犯法,據「無意」中聽到母子對話的鄰居說,她不止一次聽到小尾巴對十姑說:「媽媽,新爸爸不會讓我走的,你走吧,我會乖的。你千萬不要想辦法弄兩萬塊錢,你不要再被抓起來,警察會把你打死的。」

十姑也意識到她能得到兩萬元的艱巨性,即使她非法得到並最終拿了出來,大家也會懷疑合法性,可能結局反而是被警察逮住再次送回監獄。

於是,她決定不上這個當,而是索性趁韓大國夫婦上班時間把小尾巴弄走。

她找來一段破鋸,開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理解她的抉擇標準,為什麼打窗戶的主意而不是門?我推測是鄰居的暗示,窗戶是後牆,人們可以裝看不到,但門卻不同,對面就有人,公然默許她撬門開鎖,過後也太得罪韓大國夫婦了——大家更願意無聲地協助她們母子團圓。

眾人的同情和默許,及其一致偏向她的唧唧喳喳的議論給了十姑巨大的勇氣,她每天理直氣壯地去鋸,毫不擔心人們會看到,卻得意忘形地忽略了韓大國回家會發現。

第三天,她大功告成,弄斷了三根鐵欞。然後,她扔到鋸條,長出一口氣,猛地伸開雙臂——去迎接她夢寐以求的兒子。

小尾巴卻默默地坐著,她驚詫地打著手勢,小尾巴依然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她急躁地嗚嗚著,突然卻停住了。

她發現,兒子被鐵鏈栓在了床頭上,過後我知道,那是前一天韓大國故意給拷上的。她憤怒地捶著窗戶,然後回身找來附近的鄰居(這很容易,他們就在附近偷看著她),指著小尾巴身上的鐵鏈激憤地比劃著。

我又一次被找去了。

驅散圍觀的鄰居,透過窗戶,我看到小尾巴正低頭玩小汽車。

見到我小尾巴似乎很高興,依然乖順,眼睛裡毫無怨尤。他開心地告訴我他的寒假作業全部做完了,還有手工作業。

而我,看著那身上的鐵鏈和天真的笑臉,一股怒氣從腳底升起,立刻壓著火打電話把韓大國從廠里找了回來。

「你這樣是犯法的知道嗎?」我指著鐵鏈吼道,「打開!」

韓大國也憤怒地漲紅了臉,但還是先打開了鐵鏈,他哆嗦著嘴唇剛要開口,意識到自己給韓大國闖禍的小尾巴撲到韓大國身上哭著說:「不怪爸爸,不怪爸爸,是我願意的,你不要說爸爸,你不要說爸爸。」

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的確,一直處在對抗狀態下的韓大國突然會改變,確實會讓人詫異。

想了一會兒,我繼續問李大媽:「韓大國臨走都怎麼給你交代的?」

「他說他去接老婆,順便在外散散心,大概一星期就回來,交代我替他看著家,我住的最近不是,說家裡沒什麼錢,只要大件不被拿走就行,十姑原來手腳也不幹凈不是,不過小雷的東西無所謂,就是給他的。話說的挺簡單的,雖然看樣子——呃——好像——好像——有點兒——有點兒——不——太——對勁兒。」

「哪裡不對勁兒?」

「我當時本來想安慰他幾句的,」李大媽悻悻地說,「大家都是鄰居,都理解他的心情,可他扭頭走了,連話都不聽我說完。」

「這麼說韓大國沒有說要留小雷看家?」

「沒給我說,不過——我——尋思著,要是大國有什麼想法,那他,也,也不會給我說。」李大媽看著我,臉上難得地紅了一下,繼續解釋她的想法:

「你看,要是小雷真是橫死了,那會是誰幹的?一下午沒有人來,我可以作證,因為今天下午我碰巧一直在窗戶前坐著。下班之後都是住這院子里人進來,他們總不會去干這事吧?小雷小小年紀也不會是自殺吧?你知道,大國走之後我去看小雷,問他要不要去我家吃飯,他說冰箱里留的有——很多——吃的。」

我明白李大媽的暗示,她顯然懷疑是韓大國預先把有毒的包子留到冰箱里。

「我們會化驗所有的東西。」我告訴她。

這時,小尾巴的班主任趙老師也到了,她非常激動,一見面就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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