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巴的故事 第二節

正在我的回憶的時候,報案人被找了過來,這人我認識,她是死者韓小雷的鄰居,我就叫她李大媽吧。

李大媽是個所謂的熱心人,像諜報員一樣關注她認識的所有人,可以說哪裡有是非,哪裡就有她。

不過儘管平時她很嘮叨和饒舌,可這次大約真受了驚,一時竟像個呆瓜一樣一言不發了。——但大概到底和我比較熟悉的緣故,當見到我的時候,她突然又像看見親人一樣滔滔不絕了。

「哎呀,哎呀,真是嚇死人了!」她拍著巴掌長吁短嘆地開始了,「我都不敢信呀,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怎麼會這樣呀,我們都正替他們娘倆高興,大國兩口子總算是想開了,讓她們母子團圓,鬧了這麼久的事終於功德圓滿了,怎麼突然會這樣?前幾天十姑還滿心歡喜給我們比畫,說要帶兒子走,中午我還看見她拎著包過來,給兒子說話,走的時候我看見她兜里鼓鼓囊囊,那肯定是小雷給他媽的糖呀,現在她要知道發生了這事,還不得瘋了!」

我這才想起來自己真是遲鈍,應該趕緊讓人去找十姑和學校的趙老師了解情況。

「你幾點發現小雷的屍體?」我安排完這些事之後問她。

「下午七點左右。今天不是禮拜六嗎,好像小雷這麼大的孩子下午不上課,中午的時候,我看見他和他媽一起回來,他們一起來到大國家,你知道,我可不是那好操閑心的人,不過大國臨走囑咐我來著,要我幫忙看他家的門,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不能不答應不是,現在世道也亂不是,我知道大國家不會有錢,可大件的物件被人拿走也是錢不是,所以我就不得不操著心,其實我是頂煩——」

「——管人家閑事的,我知道,現在說說你看見他們一起回來之後怎麼樣呢?」

「啊——我看見他們一起回來進了家,然後就不知道了,過一會兒我看見十姑一人走了出來,她的兜鼓囊囊的,我一看那形狀就知道是糖和點心。不過那沒關係,只要不拎大件走,我就能跟大國兩口子交代。然後,一直到下午,我都沒看見小雷出來,心裡覺得有點奇怪,雖然小雷不是喜歡亂跑的孩子,可怎麼也不出來上趟廁所?而且屋裡也沒任何響動,天都黑了也不見屋裡開燈,我就尋思著過去看看,誰想到,老天爺呀——」

「對了,十姑這幾天為什麼沒把小雷領走呢?」這是我心裡最大的疑問。

「大國讓小雷看家呀,說是等他們回來再走。」

「是嗎?」我大吃一驚,這和韓大國曾給我講的完全不一致。

難道韓大國對我撒了謊?

我語調和表情的變化立刻引起了李大媽的注意,她看著我,突然吞吐地說:

「我想,這——也沒什麼不對,雖然細想想也——覺得——不近情理,要孩子看什麼家?但是大國能——突然——想過來,不難為她們母子團圓,就挺好的,能——呃——突然——想過來——就不容易。」

她刻意強調了兩遍「突然」,我想這一定是她剛才苦思的結果。

是的,突然,誰都會覺得韓大國改變得太突然。

——如果你親眼看到之前的種種事情……

話要從十姑出獄說起。

說實話,這三年我早就把她給忘了,其實開始我也試探小尾巴對過去生活的感覺,但小尾巴顯然不願回憶,我記得很清楚,一次我比較清楚地問他以前的生活,他突然恐懼地撲到我懷裡。

有很多人異常浪漫地描述犯罪團伙,認為他們對外人殘忍血腥,內部卻充滿了仁義和愛。我也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團伙,也許有吧,但小尾巴顯然沒有幸運地生活在這樣的團伙中。而且就我所知,越艱苦的環境,人們的生活方式就越符合「叢林法則」——弱肉強食!

弱小如小尾巴,在這些幾乎全部來自最貧窮的農村,身無長技,又有殘疾,每天都難得有痛快日子,性情個頂個暴躁的群體中間,他喜怒無常的媽媽已經是菩薩般慈善了。

想到小尾巴剛出現時骯髒的眉眼,身上的淤青和疥瘡,因營養不良而過於瘦小的身體,第一次吃巧克力時陶醉的樣子,我就決定不再追問他以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忘了,我也忘了。

十姑如何找到小尾巴的我一直不清楚,沒有人告訴她地址,也許是母性的本能吧。那是學校快要放寒假的時候,她突然出現在小尾巴的學校門口,當看到小尾巴和其他小朋友拉著手、唱著歌走出校門時,她瘋子一般撲過去,沖亂了隊伍,將小尾巴緊緊抱在懷裡,又親又摟,嘴裡呀呀地叫著,嚇壞了帶隊的老師。看到小尾巴不知所措的站著,老師以為來了個瘋子,連忙喊人來營救,應聲而來的人們粗魯地驅趕著這個啞巴,她啊啊地解釋不出,拚命地揮舞著雙手比畫,沒有人懂,也沒有人看,連踢帶推地攆她,一直呆怔的小尾巴這時才哭喊出來:別打我媽媽,別打我媽媽!

老師已經打電話找來了李小蕾,小尾巴被帶回了家,十姑也去了,傍晚,我被叫去仲裁,跟我去的還有我一個懂啞語的同事。

韓大國、李小蕾憤憤地坐在那裡,十姑坐在他們對面,小尾巴則張皇失措地站在一旁。

「怎麼回事?」我很煩躁地問。說實話,因為快過年了,「雙搶」增多,我的工作很忙,情緒也不太好。

「你問她!」李小蕾指著十姑,氣憤地說不出話。

十姑則恭敬地點頭哈腰,三年的牢獄生活使她特別「尊敬」警察,她表達一翻特別的「尊敬」之意後,然後用手語表示她很感謝韓大國夫婦三年來對小尾巴的養育之恩,現在,她要帶小尾巴離開。

看著她坦然的臉和狡黠的眼睛,我氣得一時說不出話,回憶起她當初的眼光,這才意識到她早就有這打算,不過希望這三年有人管她兒子罷了。我告訴她,不要裝傻,當初有法律協議,他們夫婦是正式收養小尾巴,有法律做保障的,打官司她也不會贏,她最好趕緊走,小尾巴在這裡生活得很好。

她似乎聽不懂我的話,反覆比畫一句話:——小尾巴是她的兒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塊肉。

我又唇焦口燥地給她講了半天法律的意義和神聖。

但她只是恭順地做出聽的樣子,我話一停,她還是反覆比畫那句話:——小尾巴是她的兒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塊肉。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談話毫無進展,因為我說什麼她的回答都是:——小尾巴是她的兒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塊肉。

我精疲力竭,望著她狡猾的、以逸待勞的臉,又煩又累,最後嚇唬她,她最好趕緊走,否則我還把她抓進去,然後粗魯地把她趕出韓大國家。

探頭探腦的鄰居因為我們的出來而縮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冷風吹得我清醒了許多,突然覺得我一晚上的道理和法律都是廢話,她的回答才是事情的本質,小尾巴是她的兒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塊肉。她用她的方式貼心貼肺地養育了他六年多,三年的中止也是被迫的,她怎麼可能因為我的恫嚇而走呢?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越想心裡越沉甸甸的,不知這件事會怎樣收場。

十姑如我所猜,迅速採用了第二個舉動。

她不能言,卻雷厲風行。

一番觀察之後,也許發現從路上截走小尾巴不太可能——因為小尾巴已改成由強壯的韓大國接送。於是她迅速採取第二種方案。徑直來到學校,耐心地等著小尾巴下課離開教室,然後自以為得計,拉著小尾巴就走,但迅速被小尾巴的班主任趙老師攔住了,因為韓大國已經專門給老師做了交代。

十姑比劃著說:自己是小尾巴的媽媽,要帶兒子走。

但趙老師乾脆地回答她:她絕不可能把小尾巴從學校帶走,因為這樣的話學校無法交代,最好讓他們自己協商解決。她還想再解釋,趙老師已經利落地把小尾巴置換到自己手裡了,小尾巴乖乖地跟著老師往回走,走了幾步,突然又掙脫跑回六姑身邊,從兜里拿出幾顆糖塞到她手裡,還剝了一顆塞到她嘴裡,告訴她:「很甜,很好吃」。

「你喜歡你親生媽媽是嗎?」看完這一幕,趙老師問小尾巴。小尾巴眨巴著小鹿一般的眼睛,沒有回答。她嘆息一聲讓小尾巴上課去了。

趙老師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老師,同時還是被人稱讚為「教學經驗豐富、正直、有原則、有愛心、深諳兒童心理」的好老師。我想她還是個感情豐富的人,過後給我講這一幕時居然哽咽了好幾次。

也許是意識到採用偷襲帶走小尾巴的可能性太小,十姑做了持久戰的打算,在韓大國家附近駐紮下來了。

她每天徘徊在韓大國家附近,早上當韓大國帶小尾巴去上學時,她就遠遠地尾隨在後面,看著兒子急匆匆的步伐;晚上,她早早守在學校門口,看著兒子被韓大國接走,尾隨他們回家。

其餘時間她會拾破爛,當然也順手牽羊——她從來也不是個守法的人。

鄰居們開始風言風語地抱怨,說韓大國兩口子把賊都招來了,而且考慮到她以前的罪行中有拐騙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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