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尾巴的故事 第一節

「沒有什麼能打動你,你看什麼都麻木和無所謂。」胡曉雲毫不客氣地說。

郭小峰略微詫異地看著自己這位年輕下屬嚴厲的臉,不過夾魚丸的手並沒有停。

此時,郭小峰正跟兩位下屬悠閑地吃著火鍋,當然,悠閑的只有他一個人,兩位下屬,特別是胡曉雲,還沉浸在剛才那部「感人至深」的電影之中。

他已是久不登電影院大門的人,這次之所以被兩個下屬挾持著來看,是因為他們認為現在的他冷酷無情,淚腺猶如乾涸的泉眼兒,需要補給水源,於是選了這個被贊為「感人至深」的電影對他來進行情感灌溉。

人真是不可思議,這個背後被稱人做「母老虎」的小胡,因為自詡為「心直口快」,所以一向都坦然地「惡聲惡氣、惡形惡狀」,卻會時不時地為一些小事爆發出奇特的柔情,像青春期的女孩那樣「見殘月傷心,望落英流淚」。

當然,郭小峰不好意思說出這樣的話,只能圓滑地自我辯解。

「才不是,我只是看不懂才這麼麻木。」

「怎麼會看不懂?明明是你感情麻木,那個片子根本不深奧。」

郭小峰突然深深地嘆了口氣。

「唉——眾口一詞的讚美,普通人總是那麼容易被感動,容易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享受中,唉!」

他把那些看一部電影或一本書不僅為內容而感動,還能在感動的同時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如此善良、高明、深刻或者幽默等等的人——都統稱為「會享受的人」——哪怕是正在哭。

「觸動你什麼情腸了?」一直無可奈何看他和胡曉雲鬥嘴的小秦連忙問,正希望能有另外的話題改變這場談話的方向。

「也算是吧,我想起了一個孩子,一個很可愛的小孩兒。」郭小峰頓了頓,灌了口生啤。

「後來呢?」小秦好奇地問。

「後來?後來他被——謀殺了!」

幾分鐘的沉默之後,看著感慨萬千的上司,小秦小心地問:

「怎麼回事?」

「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郭小峰說,表情有些落寞,舉起啤酒輕輕喝了一口,有些出神,「時間過得真快,這個小孩子一度也是一切紛擾的中心,他叫韓小雷,當我聽說他被毒死的時候可以說震驚得心都痛了,因為我和他有相當的感情。」

「是嗎?講講吧!」小秦立刻又鼓動著說,「我想聽聽怎麼回事。」

「是呀,講講吧!」注意力也被吸引住的小胡也鼓動著說。

又沉默了片刻——

「好吧。」郭小峰說,然後徐徐講了起來……

當接到小雷被害的消息,我飛速地趕到現場,房間里一如往常,井井有條,只有韓小雷躺倒在床上,嘴角流著血,滿臉痛苦的神色,顯然是被毒死的,旁邊還有吃剩的小半個包子,這是最可能的毒藥之源了。

鄰居們都張皇地議論著,議論的中心集中在韓小雷的養父母——突然離家幾天的韓大國夫婦身上。我有氣無力地立刻命令封鎖消息,把韓大國夫婦找回來。

這時同事告訴我他們發現韓大國家的敵敵畏被打開了,裡面少了一些,我心裡震了一下。

「上面有誰的指紋?」我問。

「還不清楚,正準備提取。」

同事們都忙碌地提取證物,我茫然地走到院子里,不由地回想著韓小雷。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韓小雷原來沒名沒姓,人人都叫他「小尾巴」。

他和我結緣是因為我們曾一舉破獲了包括他媽媽在內的犯罪團伙,那一年,他剛剛六歲。

那個犯罪團伙全部由聾啞人組成,這些人也偷竊、也搶劫、也騙人、也乞討,總之行為隨機而變,以不吃虧為上策。如果說這些行為不會使我特彆氣憤的話,那他們的另一項犯罪是我們所有人都忍無可忍的,那就是拐騙、偷竊小孩子,並把他們弄成殘疾用於乞討——然後從中賺錢!所以最終抓獲他們讓我們感覺都很解氣。

對這些人的定罪判刑很快就結束了。

而我們則開始大費周章地安置那些可憐的孩子,最好就是找到親生父母,實在找不到的只好另想辦法。

在那些殘疾孩子中我們驚訝地發現了唯一一個身體健全的小男孩兒,他,就是小尾巴,還不到七歲。

雖然小尾巴身上也有挨打的淤青,但主要集中在屁股附近,和其他孩子遍體煙頭的燙傷、鞭打的血痂相比,這顯然是出於所謂『愛心教育』的結果,而不是虐待——當然,這是以中國人的立場來講。一了解,原來小尾巴是團伙中一個叫『老十』的女人——一個聽力正常的啞巴的親生兒子,孩子們多半稱她為「十姑」或「十姨」,據孩子們說,小尾巴就是因為他總跟在媽媽屁股後面跑來跑去而得名。

十姑是個身材瘦小的女人,她有少白頭,所以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就一頭花白頭髮,猛一看似乎有四五十歲。

十姑的外表也很不討人喜歡,就是過去常見的那種由於有一大群孩子而忙得不可開交、因此有理由眉頭永遠緊縮、暴躁無常的中年母親臉,並且還多了些狡詐和兇狠。她的這副表情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於面對我們警察時討好的笑容都掩不住。

所以我們本能地厭煩她,儘管說起來我們也能客觀地表示理解,不能希望活的七災八難的人模樣會和仙女似的,可人就是這樣,很多事可以理解卻不願意接受。

據孩子們說,她的性格不辜負她的外表,她和這個團伙里的其他成年人一樣凶暴和喜怒無常,討的錢不夠就要打,心情不好也要打罵。不過,作為母親,她很疼自己的兒子小尾巴,雖然她自己心情不好,或者說小尾巴不聽話時她也會暴跳如雷地毆打他,但她只打屁股周圍肉多的地方,也不許別人打小尾巴,如果攔不住,就用身體護著,因為她在團伙中地位不高。——隔三岔五還會省一些好吃的給兒子,每天晚上都要摟著小尾巴入睡,避免別人傷害到他。

這個我能相信,因為後來我們帶小尾巴見她時,積久不見,她眼睛閃耀出的愛憐和狂喜讓我們大吃一驚,我第一次切實地意識到「母親」的角色可以讓一個兇狠的人呈現出多麼不同的一面。

但現在的她,無疑暫時是不能再照顧兒子了。——需要我們為這個孩子再找個歸宿。

像每個孩子一樣,小尾巴也被我們先扔到澡盆里狠狠刷洗一翻,結果居然發現他是個很漂亮的小男孩兒,雖然身上還有因為不衛生而傳染上的疥瘡,但也掩不住他的可愛。他有著一雙怯怯的大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就像一頭靦腆柔順的小鹿,而他那因營養不良而明顯比同齡人瘦小的身體,反而使我們更加憐愛他了,人總是以貌取人的。

對小尾巴的安置成了問題,十姑判刑三年,這三年間他怎麼辦?十姑的老家在貴州的偏遠山區,她丈夫摔死了,家裡沒什麼人,自己就是因為生活困難,又因為殘疾被人歧視,才跑出來闖世界,她尚難生活,小尾巴不是更難嗎?

遠親倒也能找到,可是他們首先就不願意收養,也不能怪他們,他們都是又窮又善於生養,個個年紀輕輕就膝下成群,唯一不稀罕的就是小孩子,迫於壓力勉強接下來能否善待小尾巴實在可慮。何況他們吃飯都成問題,就是善待,善待標準放在這裡也算得上虐待,我們也不忍心把小尾巴送回山區,他漂亮可愛,毫無殘疾,可如果將來像他媽媽一樣大字不識一個,放在現在社會也是半殘疾了,更何況將來科技不知有多發達,未來很可能因無知也變成了一個罪犯,餓著肚子守法總歸不容易。

十姑也希望小尾巴能生活在本市,她比劃著告訴我們,老家人一定會把小尾巴虐待死的。

當然,我們也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現在的福利院情況如何我不清楚,但那時的,坦白地說,條件很不好。而且,我們也下意識的希望他能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總覺得這樣更好。

十姑也萬分同意這一點,因為小尾巴一貫膽小文弱,根據以往的經驗,她擔心他在一群孩子里會受欺負。

因此,我們決心在本市找一戶人家養育他,在此之前小尾巴就住我們辦公室。

開始,小尾巴每天安靜地坐在辦公室的一角看我們跑來跑去,也許和啞巴媽媽待久了,他並不愛講話,也從不發出多餘的聲響,悄無聲息地吃著我們給他買的食物,當我們看他的時候,他立刻停止一切動作,有些驚懼地望著我們。

我猜測他怕我們,用他的眼光來看,我們驍勇的抓捕罪犯(其中還包括他的媽媽)的英姿對小尾巴可能是個恐怖的記憶,一群穿制服的人突如其來地粗暴破壞了他習慣的一切,儘管那個地方又臟又爛,但畢竟那是他的存身之地。

但情況很快有所好轉,小尾巴畢竟是個孩子,而且,媽媽再好,生活也不是在天堂,這點從他吃東西就能看出來,剛開始是狼吞虎咽,似乎唯恐食物被搶走,而且總要在身上藏起一點,背著我們偷偷吃。後來發現我們毫無奪取之意,反而紛紛買各色小美味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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