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號酒館·判官 四十、恐怖大合唱

整個晚上我都在小桌子旁邊坐著,打開柵欄後的木門,支起耳朵,傾聽黑夜中遠遠的蟲鳴。

我住的單人牢房左鄰是轉角,右舍是一連排的四人囚室,二者之間相隔著至少十米的實心牆,任我把耳朵嵌在牆上貼得多麼實,都聽不到那邊的人說黃色笑話。但如果大家某晚的娛樂節目是互捅牙刷,我還是能將就聽完整場鬼哭狼嚎的直播。

我就這麼一直坐著。九點半監獄熄燈,只剩下走廊里的照明燈。今天的燈顏色很奇怪,不是平常的橘黃色,而是有點發藍,有事沒事還暗一下,好像電壓不穩。

那個閃爍的藍光看得我心煩意亂,幾次跑到床上去躺著,想要乾脆一覺睡到天亮,哪怕睡死了都比這麼心亂如麻好。

但沒用,怎麼都睡不著,連眼睛都沒法合上,不由自主就要去看走廊上的燈,好像那是一個秘密發報機,噠噠,噠噠噠,是有什麼信息在傳遞?

時針悄悄滑過午夜,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跟報信似的,一聲發自肺腑的綿長的慘叫聲從某個牢房中爆發出來,響徹整個WittyWolf。

這一聲之後,恐怖大合唱的序幕就拉開了,從各個方向的牢房裡傳來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狂叫,聲音中充滿絕望的痛苦。越來越多的聲音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我聽不出來到底有多少人在喊,只覺得周圍忽然變成地獄,墮落的眾生都浸在滾燙的鋼水裡,眼看著自己的身體化為烏有。我從來沒有學習過關於地獄的任何知識,但那一幕景象卻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連臉上掙扎扭曲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我急忙晃了幾下腦袋驅趕自己的幻想。外面的慘叫聲開始變得多元起來,短促的尖叫,像是被攻擊到瀕死的幼獸;狂暴的嘶吼交替,像是生死拳台上的搏擊手正在捨命對抗;帶著嗚咽和抽搐的連續哀鳴,像是急於突出重圍卻又無處可去的絕望的流亡者。然後,我聽到了劇烈的撼動鐵欄杆的響動,有人在用桌腿敲擊,有人在用大塊的東西撞——也許就是頭顱本身,有的人在拚命地踢,最多的是雙臂拚命地搖動,似乎寄希望於奇蹟出現,那些手臂粗的鐵欄猛然間會如奶油一般融化,讓他們逃之夭夭。

最可怕的是那些真實可辨的語言,無數人在狂叫。

「救命,救命!」

「這是什麼東西!瘋了,世界要滅亡了!」

「救命啊,啊啊啊啊……我被咬了,該死的漢斯咬了我!」

「哦,媽媽,媽媽,聖母瑪麗亞……」

我抱著欄杆往外看。我的這個位置太好了,能夠看到三面走廊上所有牢房的動靜。那些牢房的鐵欄上貼滿了人,在呼喊,在掙扎,在衝擊,在哭泣,許多人一臉是血。那些恐懼和狂熱的嘶叫聲讓我在這一瞬間全然了解,因為在他們的身後,我看到了魔鬼的身影。

魔鬼啃噬著人的咽喉,吸吮著熱血與體液,踐踏阻擋在前的身體,將人撞擊在牆壁上,機械地撞擊到腦袋全部變成液體狀態。魔鬼眼睛中發出藍色的光芒,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和感情,只是尋找離自己最近的、熱乎乎的身體,無論親疏敵友就那麼血淋淋地撕咬起來,四肢、頭顱、五官不斷被從身體上活生生地拉扯開,隨地丟棄,體液、腦漿四處飛濺。那些魔鬼曾經都是正常的犯人,上一分鐘還在磨牙、做夢、打鼾,或者葯癮犯了滿地打滾,下一分鐘,不知什麼原因,卻化身為擇人而噬的行屍走肉。有的牢房裡變身成魔鬼的只有一個,其他人於是團結起來與之戰鬥,但那真是一場令人絕望的戰鬥,無論怎麼擊打他,他無痛無覺無所謂,手腳骨頭斷裂,仍然能夠爬起來繼續不死不休的征程。他的牙齒變得無比發達,尖銳而強硬,正常人被咬上一口,很快就會陷入失血過多帶來的休克,戰鬥力全失。有的牢房,四個犯人有三個變了身,唯一正常的那個人喊叫了幾聲之後,便永恆地沉默,眼睛看著自己的屁股,在很遠的地方棲息,靈魂匆匆忙忙地走了,來不及跟牧師懺悔這一生的了無意義。

即使是關在WittyWolf的罪犯,也仍然是人,仍然有最基本與最深沉的恐懼。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陷入死亡的陷阱,在最後關頭進行毫無出路的拼搏。

我癱在自己牢房的鐵欄上,滿頭都是汗,心臟狂跳,似乎立刻就要蹦出嘴巴。我的天哪,摩根明明說的是越獄,不是殭屍屠城啊,這是搞什麼啊!

監獄的電子大門終於打開,一隊獄警荷槍實彈地沖了進來。我本著對組織的一貫信任,心裡頓時燃起了一朵希望的小火花,這樣的小火花,我在許多人的眼裡也看到了,但沒過兩秒,就統統地、毫不留情地被熄滅了。

有的獄警開始嘔吐,還有兩個丟下槍掉頭就跑。沖在最前面的估計是頭兒,在WittyWolf看了一輩子江洋大盜、冷血殺手,心理素質還行,多頂了兩分鐘之後,離他最近的一間牢房,三個滿身是血和屍塊的喪屍猛然發出狂暴的吼叫,合力把牢房的欄杆拉開了一個間隙,我頓時眼睛都直了。獄警頭兒好樣的,立刻拔出槍,噠噠噠噠噠噠,連續六發子彈,全部打在了最先擠出來的那個喪屍的腦門兒上。後者頹然倒下,塞住了牢房的出口,獄警頭兒精神一振,正要伸手換彈夾,他那幾個逃出大門的手下在外面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頭兒,趕快跑,全要出來了,全部要出來了啊!」

每間牢房的欄杆都被拉開了,殺光了正常人的魔鬼們正眨著呆板的藍眼,一個接一個地鑽了出來。

獄警頭兒一看,似乎在說:操,老子又不是豌豆射手,就算是都還少個南瓜套呢,怎麼打啊?趕緊轉身就跑,這位身高一米九幾、一身肌肉的獄警想必大學時也是橄欖球好手,當面迎上一位喪屍兄,頓兒都沒打一個就直接撞上去,踩著人家的臉就衝出去了。那邊趕緊接應,大門打開,火力全開,轟得當先追趕的幾頭喪屍人仰馬翻,而後嘩啦一聲落鎖,所有人都在外面癱倒在地,實在驚嚇過度,一時間都呆若木雞。

鐵柵欄也駛不了萬年船啊!我趕緊關上牢房的木門,縮回囚室深處,躲在桌子腳下,默默向一兩百個宗教流派的主神用力祈禱:請諸位拋棄地域與觀念的分歧,以大局為重,精誠團結,緊密合作,保佑那些欄杆足夠結實,不要被行屍走肉們衝倒。只要我能活著走出這道門,保證給各個廟子、道觀、教堂都上一份兒供,傾家蕩產都決不食言啊各路神仙。

對於平分供品這件事,大家似乎都不怎麼滿意,所以在我閉上眼睛裝死的時候,囚室的欄杆門就「呼啦啦」一響到底。哪個牢房出來的喪屍力氣這麼大?我嚇得立刻跳起來,咚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桌子上,頓時頭暈眼花。來不及活血化瘀,趕緊合身一滾,想要滾到床底下藏起來,結果一把被人拖住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沒好氣地說:「幹嗎呢,出來!」

摩根?我膽戰心驚地抬起頭,一看果然是摩根,立刻鬆了一口氣,當即癱倒在地,冷汗滴滴答答的,摸著自己的小心臟問:「你,你怎麼過來的?」

他全身上下乾乾淨淨的,黑襯衣卡其褲,一點兒血都沒沾,腦袋也是囫圇一個,沒有哪個眼兒正在漏腦漿。他見我詫異,還做了一個開步走的動作:「就這麼走過來的啊,從監獄醫院那邊。」

「監獄醫院在地下室,就算你坐電梯到這兒,電梯門也在最南邊的走廊深處,出了電梯門,再進一道防護門,就是喪屍的天下。我倒想問問你是怎麼個走法,凌波微步還是八步趕蟬?」

他很誠實地告訴我:「都不是,但我身上噴了一種香水,不管是殭屍、吸血鬼還是狼人,都見者退散。」

我打死都不肯信,他一把把我抓起來:「走,去看戲。」

我賴著不走,齜牙咧嘴地說:「不看不看,嚇死爹了。」

摩根覺得奇怪:「有什麼嚇人的?」

你們這些學醫的瘋子都不可理喻,我比畫了一下:「那些都不是人了好不好,殭屍!!怪物!!殺人如麻,你還不覺得嚇人?」

從他的表情看,他是真的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不依不饒地還在努力把我往門那兒拖。我無可奈何地跟著他過去。還好,至少鐵門他還是給我鎖上了,再一看我哭笑不得,地上放了六瓶裝的一小箱啤酒,還有一塑料盒烤串,排骨、羊肉冒著刺刺的熱氣。

他從我床上把被子拖下來墊背,舒舒服服地開了瓶啤酒開始喝,一邊喝一邊往外面看,興緻勃勃地,真的像在看戲一樣。我想了半天不明白,他這人到底屬於什麼品種,猶猶豫豫地也坐下來,拿起一串排骨。

結果還沒張嘴,鼻子一聞到那個肉的味道,整個腸胃就翻江倒海。我把排骨一扔,躥進洗手間去吐了個痛快。出來之後,摩根非常關心地看著我,第一句話是:「你都不吃了對吧?那我全吃了啊。」

我傻看了他半天,心一橫,娘的,誰怕誰,抓起肉串就咬,嚼都不嚼就往下吞。老實說,我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都輾轉病房,根本沒吃過什麼像樣的東西,這麼囫圇吞下去幾口肉之後,不管心理上多麼抗拒,整個身體卻隨即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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