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號酒館·判官 十四、沉重的負累感

芝加哥大學附屬醫學院。堂而皇之的一棟大樓,有掛牌子的,看起來絕對科班正版,絕對不是咪咪這樣馳名地下世界的醫生應該出現的地方。

但偏偏他就一馬當先,長驅直入,猶入無人之境。接待台、醫生、護士、保安,要不對他視若無睹,要不就乾脆頷首招呼,自然熟稔,完全當做自己人看待。

儘管我在「佩服咪咪」這件事上已經培養出了很高的素質,但這一下仍然沒忍住驚訝。

「憑良心說,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啊?」

摩根在一邊淡淡地說:「咪咪以前在芝加哥醫院診斷科做MD,後來走了,不過還是堅持每個月黑進他們的人事管理系統一次,保證自己的賬號和許可權一直生效。」就算是他,可能也覺得咪咪這麼做實在是過了,「他還沒事來一趟芝加哥自己給自己出差,隨便在門診治幾天病,和大家混個臉熟。」

「如果只在芝加哥一家醫院就算了,幾乎在全美所有城市都有一家醫院他是這麼乾的!!」

真是噴死我算了:「用一個名字?」

「當然不是,咪咪,你能記全自己的名字嗎?」

咪咪對我發出的竊笑,不以為意:「當然記得,不然你以為我出事兒的時候是怎麼到處逃命的。」

他們大搖大擺進了醫院,把我拎到某間病房按下,熟門熟路地推出一大堆各種可怕的東西,比如針鉤、刀叉、管子,開始折騰我。

各種活檢,各種抽血,各種細胞提取,心肝脾肺腎、血液、骨骼,連頭帶腳,數值成分標準,天羅地網般的專業術語紛紛出籠。我一時趴著,一時撅著,一時酸,一時疼,一時被麻醉,一時被推到各種儀器裡面躺得頭暈眼花,整個人死去活來。但不管我怎麼叫破喉嚨,都沒有人來理我,最多是某個不識相的在門外對咪咪同情地說:「又有很棘手的病人啊?」

那王八蛋就擺出一張「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命啊」的臭臉。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那件醫生白大褂在他身上絲毫沒有光明正派之感,反而有一種凡人看不通透的神秘,他簡直像從一個噩夢裡飛出來的巫師。

有一些檢驗結果要等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出來,他和摩根跟旁邊守著,儘管眼睛眯著,但整顆心顯然都是醒的。

這倆一到自己的專業上活生生就是兩個瘋子,長夜漫漫,他們不用睡覺,也毫不知疲倦。兩個人交談的風格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有時候一個人的嘴皮子只動一下,字都沒出來一個,另一個人就點頭稱是,或者順勢把該乾的活幹了。

終於弄完了一整套,我精疲力竭地癱在病床上,天色將明,被抽了骨髓的腰隱隱作痛,不知道下半輩子會不會落個後遺症——風濕關節炎什麼的。這時候,咪咪和摩根先後洗了手過來慰問,我終於逮到機會虛弱地問摩根:「你們到底要幹嗎?」

每項檢查開始和結束的時候我都試圖問這個問題,但他們倆跟得了熱病一樣,精神高度亢奮又集中,我壓根插不上嘴。

咪咪工作了一個通宵,餓了,又從褲兜里摸出了一個三明治在吃。

「你那條灰蓬蓬看不出顏色的褲子里是裝了一個迷你Subway店嗎?」

他吃東西的時候不愛說話,只是打了個響指,摩根心領神會。看樣子他們是要跟我談人生談理想。

摩根語重心長地說:「老實說,你對於自己是判官這件事,怎麼看?」

我搖搖頭:「不知道應該怎麼看,純屬霸王硬上弓,我只怕會害死無辜的人。」

這種沉重的負累感在眼前兩個天才醫生那裡,在斯百德那個變態那裡,甚至在約伯和十號酒館老闆這些人那裡,似乎都是不存在的。

他們不知道經歷過了什麼,自然就可以把這一切輕輕拿捏起來,又隨意拋棄到一旁。

但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根本不知道斯百德是從什麼途徑得知我的,又憑藉什麼依據非要拖我去經歷這樣的考驗。

有時候我想,我真正正確的選擇就是雙手一攤,拔腿走人。

但那種「我本來有機會救一個無辜的人,但我放棄了嘗試,所以他死了」的古怪的罪惡感會在下半輩子一直纏繞著我。

沒法得到解脫。

這大概就是我只能噹噹小流氓,永遠也沒法加入真正的黑社會的原因。

摩根眼中露出瞭然之色,他理解我,這叫我充滿感激,順便也對十號酒館充滿感激。

要不是那個鬼地方,我上什麼地方去認識一個這麼古怪的醫生啊。

我又順便想,這幾天沒我在那兒盯著約伯的酒,又沒有摩根盯著喝假酒喝到暈死過去的人,十號酒館可能又被人燒了也不一定呢。

這時候摩根把我的思緒拉回了正題:「那麼,鐵了心幹下去嗎?」

我苦笑起來:「操,說得好像老子有選擇一樣!」

他很無所謂:「沒選擇才幹凈,你以後就知道了。」

咪咪隨手遞過來一個五英寸的迷你平板電腦。

我瞅了一眼就打了個寒噤,嘀咕著轉過頭去:「買本《花花公子》也好啊,這一大早的。」

他強迫我正視,說:「這是芝加哥獨居老人連環兇殺案的殺手profile。」

案件現場的圖片旁邊有字,我忍住反胃的感覺去看。

受害者的特點匯總:六十五到七十五之間,兒女長期在外或孤寡,身體有不同程度的殘疾,一半以上局部癱瘓,但不影響日常生活。退休前都是專業人士或高薪企業僱員,因此都能維持中產階級的生活水準,這從他們所住的住宅區和家居環境可見一斑。社交生活不活躍,因此大部分人受害後超過三天才被人發現。

都死於利器造成的全身性重傷,第一刀都是捅在臉上。

「這些都是誰找出來的?」

摩根說:「警察。」

當實在破不了案的時候,他們就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歸納總結案件特點上面,不落下任何細節,揣摩再三,希望突然之間就靈光一閃,上帝打開一扇破案的窗戶獎賞他們的執著。

「我算知道前任芝加哥警察局總局長那天是幹什麼來了,他真的病了嗎?還是咪咪你去給人家下了毒?」

咪咪沒什麼,倒是摩根有點赧然,雙雙不搭這個話:「警察不是判官,在沒有真正線索的情況下,無論搜集到多少案件的細節,都判斷不出誰是兇手。」

我覺得自己腦子壞掉了:「我可以?你們是要我改行當偵探嗎?」

咪咪搖搖頭:「芝加哥警方不算差勁的了,而奇武會更是擁有世界上可能最好的刑偵團隊。他們的風格非常精細務實,並不是想像中只憑藉一廂情願替天行道的烏合之眾。所以,一種可能性是斯百德他們故意考驗你,但事實上已經查出了誰是真正的兇手;另一種是,他們真的對此無能為力。」

這兩個小王八蛋一搭一檔跟說相聲一樣,搞得我沮喪得很:「他們都無能為力的話,那就是一個不解的謎題了吧?」

「對於偵探或警察來說確實如此。」摩根懶洋洋地說。

照我的經驗,這種口氣之後,通常都跟隨著一個濃墨重彩的but!!

「你是個好人,but,我愛上了另一個壞人。」

「這個項目實在是太好了,but,我已經投資了另一個項目。」

那麼,這兒的but是什麼?

咪咪半靠在病房的沙發上,伸了個懶腰說:「所有連環殺人案都是一個謎語,而這個謎語的答案,天然存在的地方就是——受害人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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