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這件事上,他真的逐漸偏離了一個統治者應有的公正,過分地感情化了吧?或許他真的需要一點時間再去考慮一下,是否還要殺死她……
四周一片黑暗。
所看之處皆是虛無。
所聽之處皆是寂靜。
所觸之處皆是空虛。
唯一真實的感受,就是心臟里那彷彿燃燒般劇烈的疼痛,順著血液的流動,蔓延到了全身。那種疼痛奪取了她的心跳、她的呼吸。
這就是那藥水的力量嗎?她要死了嗎?
那麼,她終究沒有回到他的身邊嗎?
不要,她不想死,多麼恐怖的痛苦她都可以忍受,多麼殘忍的折磨她都可以堅持,她要醒過來,她要見他,她只是要見他一面!
睜眼,快些睜開眼睛!
「殿下!」
「她醒過來了!」
「殿下沒有死!」
嘈雜的聲音衝進了艾薇的腦海,古老而略帶熟悉的語言在四周匆匆地響起。她胸口的疼痛變得很真實,可以感受到心臟的跳動了,可以感受到乾燥的空氣了。她……還活著。
「艾薇殿下,您沒事吧?」熟悉的名字在耳邊響起,卻帶著陌生的稱謂。
艾薇略帶迷茫地睜開眼,虛幻之間,眼前朦朧地看到了身穿古埃及服飾的侍女的臉。又是夢境嗎?在過去數個月里千百次夢回的地方,隨著每一個清晨來臨而無情消失的幻覺。她閉上眼睛,又一次猛地睜開,眼前的人依然沒有消失。一陣狂喜湧入了她的胸口,隨著血液的流動散布了全身。她回來了嗎?她真的回來了嗎?她真的回到那個人的身邊了嗎?不顧胸口的疼痛,不顧地面的堅硬與冰冷,她用盡全力支起身子,環顧四周。
陽光落在不遠處的沙地上,反射回幾近刺眼的光芒,灑入大廳;高大的塑像穩穩地立在大廳中央,慈祥而冰冷地目視著神殿里的每一個人;粗大的橢圓形柱子向上伸展著,柱頂呈象徵上埃及的蓮花形狀,支撐著高高的屋頂;柱子上面雕畫的古埃及壁繪,以祭祀為主題,華麗而鮮明的色彩,勾勒出諸多名目的埃及眾神;大塊青花石製成的地面上立著數位身著上好亞麻長裙的祭司,他們手持各種神器,恭敬地站立在一旁;更遠處,縹緲的白紗之後,隱約可以看到一位氣宇軒昂的男子,看不清楚的面孔,帶著幾分陌生的熟悉。
這裡應該是某座神廟的大殿吧……
這裡是那個屬於太陽的國度啊!
她想開口說話,但是心臟猛地一疼,一股略帶甜味的液體從喉嚨里涌了上來,她連忙用手捂住嘴,不讓鮮血吐出來。
一名光頭的年長祭司走上前來,在距離艾薇約一米處立定仔細地打量了她片刻,不等她反應過來,便已轉過身去,向白紗後佇立的男子彙報,「陛下,艾薇殿下還活著。」
那清晰的「陛下」二字,彷彿使她的血液瞬間凝結了。
如果她回到了正確的時空,那麼……可以稱為陛下的人,只有……只有他一個了吧。在過去的一百天里,每一天,每一次閉上眼睛都可以看到的那副冰冷而完美的面孔、那雙令人心痛的琥珀色眸子,如今,終於可以再次見到了嗎?
他還會記得她嗎?還是在緹茜之前說過的這個歷史裡,他的記憶里已經完全沒有她了呢……
艾薇突然好緊張,緊張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緊緊地抓住胸前的衣襟,手指關節泛出些微白色。她用力地睜大眼睛,看向白紗後正在緩緩地向她走來的男子。
突然,身旁上了年紀的侍女快步地跑上來,擋在艾薇面前,深深地向正在走過來的男子俯首下跪,言語間帶著幾分哭意。她虔誠而激動地大聲說:「陛下,陛下!求求您,看在奴婢服侍王家數十年的份上,求您放過艾薇殿下吧!」
凄厲的哀求聲在空闊的大廳里回蕩。祭司們、侍者們全都冰冷而安靜地看著半伏在大廳中央的艾薇和撲倒在艾薇前方的老侍女。艾薇不解地看了老侍女一眼,艾薇……是在說她嗎?為什麼要求他放過她呢?她剛剛出現在這裡,還沒有機會做什麼會被砍頭的事情啊。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她隨即又將視線落在了白紗後停住腳步的身影上。
光頭的年長祭司緩緩地開口:「艾薇殿下沒有做好一個祭司該做的事情,她害死了陛下與奈菲爾塔利殿下高貴的公主,即使現在死去,也不應有任何怨言。」
渾厚的聲音於艾薇聽來,卻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一個屬於絕望的世界……
陛下與奈菲爾塔利殿下高貴的公主……
「但是!但是艾薇殿下畢竟是陛下的妹妹啊!即使是不慎犯下了錯誤,也請求陛下千萬開恩,饒她不死!」老侍女又一次拜身下去,蒼老的額頭磕在堅硬的地面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艾薇睜大了眼睛,彷彿完全聽不懂這一切話語究竟是何種意思。
妹妹,她究竟是誰的妹妹?他們不是叫她艾薇嗎?那是她的名字啊!
「艾薇殿下不是王室嫡系的血脈,如今又犯上此等大錯,理應死而無憾。」祭司的聲音是如此冰冷。神殿里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站著,大家的眼神都是那樣的冷酷,不屑、鄙夷毫無遮掩地流露了出來,落在大廳中央的艾薇的身上。老侍女抽泣著跪倒在艾薇面前,無法再說出任何話來。
「我……究竟做了什麼?」喉嚨里還有些微的血絲,說話的聲音略帶沙啞,就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艾薇用力地挺直後背,眼睛迷茫地看著白紗之後的人,不管怎樣,她應該親口確認一下,「那紗幕後面的人是你嗎……比非……拉美西斯?」
大廳里一片嘩然,原本鴉雀無聲的神殿轉瞬如同即將沸騰的熱水。所有人都指向艾薇,憤怒的話語不斷地向她投射過去。
「放肆!居然敢直呼法老的名諱。」
「魔鬼之女!」
「處死,處死!」
指責的氣氛是如此激烈且具有煽動性,神殿的衛兵幾乎要自主上前扣押下艾薇,跪倒在艾薇前面的老侍女也略帶驚訝地轉過頭來,看向她剛才一直維護的殿下。就在此時,紗幕後的人對著大廳緩緩地伸出了左手,霎時間整個神廟就好像被奪取了呼吸,奇蹟般地恢複了原有的寂靜與秩序。左手臂上金色的護腕,精細地雕刻著王家的紋章,象徵著埃及最高統治者獨一無二的權力與地位。白紗被兩旁的祭司恭敬地拉開,一直朦朧的面孔在那一瞬間,變得清晰而真實……
她猛地低下了頭去,只因心中無法抑制的膽怯。
在許久以前,她曾經聽人這樣形容過,埃及的法老拉美西斯擁有一張俊美卻冰冷的面孔。那雙淡漠的琥珀色瞳孔,好像能夠看穿這世界上的一切偽裝。他是那樣睿智,又是那樣理智;他是那樣公正,卻又是那樣無情。她卻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些評價,因為記憶中,那雙美麗而透徹的眸子總是隱藏著無限的熱情,總是溫柔地看著她,對她的要求百依百順,難以抑制地流露著對她的關心與憐愛。
這就是拉美西斯,這就是比非圖,在她所經歷的記憶里、歷史裡,這就是那個偉大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他們曾經是那樣地相愛啊,愛到不惜傷害彼此。若這個歷史裡沒有她的存在,若他的記憶里沒有她的影子,事情究竟會是怎樣……她竟開始有些怕了啊。
腳步聲緩緩地接近,鑲飾著金線的涼鞋終於停在了她的眼前。冰冷而熟悉的聲音在她頭頂淡淡地響起:「艾薇,抬起頭來。」
不……這果然不是在叫她,奈菲爾塔利也好,薇也好,他是從來不會叫她艾薇的。
淡漠的聲音裡帶有了一絲不耐煩,金質的權杖粗暴地放到了她的下巴下面,冰冷的觸感轉瞬打碎了她心底殘存的一點僥倖,權杖微微一用力,艾薇就不得已將頭抬了起來。
「不要考驗我的耐性。」
艾薇還記得,最後一次見他。
他緩緩地在自己眼前倒下,在一個一片黑白的世界裡。唯一鮮明的顏色,是他嘴角流出的鮮血,以及那被赤紅浸濕了的宛若陽光般耀眼的金色戰衣。年輕而俊美的容顏瞬間蒼白得如同一張沒有顏色的紙,他卻微微地笑著,流露著滿足而快樂的神情,冰冷的手指顫抖著划過她的臉龐,然後她奔涌而出的淚水不受控制地砸落到了地上。
他不停地說著什麼,嘴裡隨之不停地往外涌著血,那聲音是如此細小,令她聽不清任何一個字,於是她拚命地抱緊他,讓自己的耳朵貼緊他微微顫動的嘴唇。
夕陽漸漸地沉入了地平線以下,風無聲地吹動著,捲起陣陣沙土,打在她潔白的肌膚上。四周是這樣靜謐,靜謐到她幾乎能聽到他的心臟,慢慢地、慢慢地在那結實的胸膛間,停止跳動。
她終於聽懂了那句話,帶著血的味道,帶著溫暖的味道,帶著……愛的味道。
「薇……你要記得……」
「……再會,亦不忘卻往生……」
眼前驟然一片模糊,世界彷彿與自己再無干係,那句甜蜜得令人心碎的話語,轉瞬變為世上最殘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