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英雄

日升日落時,細腰城前的屍體已堆積若山。張元雖還坐得穩如泰山,但內心終於有了分焦急之意。

雙方對壘往往就是如此,總會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氣。張元一直以為沉不住氣的會是狄青,他已得到汴京的消息,宋廷見關中危急,終於再次啟用狄青前來西北。本以為狄青接到調令後,會立即前來發難,但狄青遲遲沒什麼動靜。

張元雖又連破鎮戎軍數寨,但一直攻不下插在夏國境內的細腰城,他又等不到狄青,難免心中不安。當年狄青驀地發難,從安遠戰起,轉戰數百里,收復全部失地,斬了靈州太尉竇惟吉的事情,讓張元記憶猶新。張元此事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這種日子過的已非愜意。

這一日,日落黃昏之際,張元和野利斬天並轡立在細腰城前,遠望殘陽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給那大城蒙上層淡淡的光芒。

征戰方休,陽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鐵騎如風一樣的流動,細腰城仍如鐵盾一樣的立在眼前。

這時山花似錦,草青風暖,張元的臉色,卻如凝冰一樣。

他本宋人,本不叫張元,年少時胸懷坦蕩,性情豪放,尚義任俠,端是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他曾幻想憑文武之才,晉身官場。怎奈一身本事在那些考官眼中看來,不過是不入流東西。

他因尚義任俠,竟十數年不得朝廷錄用。後來他心灰了、心冷了,再不想科舉之路,混跡青樓之際,偶見青樓的鸚鵡,曾寫「好著金籠收拾取,莫教飛去別人家」兩句,長笑離去。

汴京不留人,自有留人地!

他投筆從戎,轉投宋邊陲大營,希望能憑一身本事為國出力,平定西北,立下一世功名。但西北邊帥笑他眼高手低,笑就算太宗時,都對西北無可奈何,他一個張元,能有什麼本事平定西北?

文人瞧不起他,武人亦是不用他。他心灰意冷,發狠之下,竟再次一路西去,到了党項人的地盤。他改名張元,將另外一個他的兄弟改名吳昊。冒著殺頭的危險,在興慶府最熱鬧的太白居題上,「張元,吳昊到此一游!」

這二人起名冒犯元昊之名,當下被京中侍衛抓起,本待砍頭,卻幸得元昊路過。元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問,「如此犯忌,所為何來?」

他當下一腔悲憤,早將生死拋在一旁,就道:「姓尚不理會,乃理會名耶?」當時這一句話說出來,他自覺得人頭已要落地,他不但冒犯了元昊的名,還揭了元昊的短。

當初元昊姓趙,被宋廷賜姓趙!

有些人,為了得到,不惜失去。元昊為了天下,可以暫時接受趙姓,而他不也是一樣,為了心中一口氣,改名張元?他以前叫什麼,早無人記得。

歷史素來在成功者身上濃墨重彩,他若不成功,何必再想以前的名姓?

不想元昊只是笑笑,說了句,「放了他,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

自此後,人生如夢。他從一介寒生很快到了中書令一位,憑胸中的才華為元昊定下了一統天下的大計。自此後,凡是夏國進攻大宋一事,領軍之人或有不同,但均是他張元一手策劃。

或許在他內心中,如此興兵犯境,不過是一洗當年被宋廷輕蔑之辱。

望著眼前的屍骨堆積,想著多年前的浮華一夢,他突然在想,「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所願?或者是……只是一個意氣行事?」

天空有鳥鳴傳來,打斷了張元的思緒。他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邊的野利斬天一眼,終於忍不住道:「羅睺王,依你來看,狄青何時會來了?」

話一出口,就覺得很有問題。野利斬天是瞎子,他說什麼依你來看,野利斬天會不會惱?

突然有了分悲哀,他現在瞻前顧後,忌諱太多,再沒有當年的肆意妄為,意氣風發。難道說人都如此,老了,權位高了,想的反倒多了?

若現在有一人到了他的面前,如他當年一樣,指著他的鼻子喝罵,「改名換姓,可為高官厚祿否?」他如何面對,他是否有元昊當初的氣魄,付之一笑,還是勃然色變,將那人斬於面前?

問題早已問過,野利斬天也曾答過。張元本以為和往常一樣,得不到答案,不想野利斬天神色突然有分怪異,緩緩道:「等等……」

野利斬天說話間,緩緩閉上了眼睛,好像在聽著什麼。

張元一怔,不解要等什麼,見野利斬天的一張臉沐浴在陽光之下,似在享受著暖陽餘暉,心中來氣。他雖是中書令,可在直覺中,這個瞎子,從來沒有將他看在眼中!

轉瞬有些失笑,張元心道野利斬天既然是瞎子,當然不會將他看在眼中。等了許久,張元正有些不耐之際,野利斬天嘆口氣道:「狄青……要來了!」

張元瞠目結舌,一時間反倒不知道野利斬天為何這麼肯定?

野利斬天明白張元的不解,淡淡道:「中書令大人現在話說的多,聽的就少了。是以最近有很多東西聽不見,看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張元一凜,以為野利斬天說的是朝堂之事,謹慎道:「不知道羅睺王聽到了什麼?」在張元眼中,野利斬天就是個怪人。

野利斬天身為羅睺王,但本在阿修羅部。阿修羅部本都是叛逆之徒,入了那裡的人,就意味著死。可野利斬天非但沒有死,反倒憑本事打到龍部九王的位置,不可不說是個異數。但野利斬天的過去,沒有人知道。

張元也不知道。

這個人本身就像在迷霧中一樣。他幫元昊東征西討,到現在也不握什麼權利。元昊怎麼看野利斬天,野利斬天是否有怨言?

張元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留意著野利斬天的表情。

野利斬天嘴角突然又有分譏誚,閉著眼睛緩緩道:「我聽到了風聲。」

張元有些緊張,追問道:「什麼風聲?」風聲?廟堂的風聲?野利斬天這麼說,是不是暗示他什麼?自古帝王最忌功高蓋主,他張元到如今,鋒芒畢露,雖說元昊有大量,有野心,有氣魄,不應對他這有功之臣下手,但世事難料……

野利斬天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划道:「什麼風聲?這倒是難以解釋。如此暖春,風聲也是溫柔的。中書令一心征伐,難道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嗎?」

張元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說空中的風?」有些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聽野利斬天道:「空中的風,也能傳遞些信息的。」張元皺眉,遲疑道:「恕老夫不解,還請羅睺王詳解。」

野利斬天終於睜開了雙眸,灰白的眼睛盯著張元道:「風聲中夾雜著歡呼聲。」

張元見到野利斬天那滿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凜,扭過頭去。他畢竟是中書令,也自負才華,不想事事詢問旁人,凝神一想,就道:「眼下這風是從細腰城的方向吹,這麼說歡呼聲也是從細腰城的方向傳來的?真的有歡呼聲?」他雖聽不到,但知道瞎子的耳朵都特別管用,更何況眼前這人是瞎子中的極品?

為何會有歡呼聲?

張元想到這裡,臉色已變了,「他們為何歡呼,是不是因為已得到狄青要來的消息?」

野利斬天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到他們在如斯境地,還有什麼歡呼的理由。」

張元暗想,這瞎子果真有幾分本事,竟這麼甄別對手的動靜,怪不得這瞎子能被兀卒封為九王。突然想到一事,問道:「細腰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後都有我軍封住,若是有人進入細腰城,絕逃不過我們的耳目,他們怎麼能知道狄青要來的消息?」

野利斬天道:「人馬雖逃不過中書令的耳目,但有信鴿掠空,中書令卻沒有看到。」

張元凜然,抬頭向空中望去,只見到浮雲悠悠,碧空廣袤,並沒有什麼信鴿。突然想到方才聽到鳥鳴,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沒有留意,原來剛才過去的鳥竟是只信鴿!

一念及此,張元倒對伊利斬天肅然起敬,沉吟道:「狄青已來了,但他想殺我們個措手不及,因此並不輕舉妄動。他怕細腰城內的人等得絕望,所以又派信鴿傳信。既然城內人歡呼雀躍,相比是知道狄青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們不得不防。」說到這裡,張元對野利斬天有了新的認識。當初元昊讓野利斬天來助他,他還不以為然,不想就是這個瞎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准。

「中書令果然聰明。」野利斬天不咸不淡道。

張元老臉一紅,這讚美的話他不知道已聽過多少,可這句讚美直如抽了他一記耳光。但他畢竟久經世故,只做沒有聽到,早傳令下去,命夏軍在方圓數十里內嚴加防備,又命周邊的夏軍一有警訊,立即通傳。

張元明知狄青會來,反起振奮之意。

無論夏軍、宋人,均把狄青已看作天神一般,張元知道這般拉鋸作戰,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這才抱著和狄青一決高下的念頭。擊潰狄青後,西北再無可和他們抗衡之人。

等回了中軍帳,張元不待坐下,就有兵士前來稟告道:「中書令大人,般若王、沒藏訛龐前來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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