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隱患

蔡襄言辭激烈,矛頭直指呂夷簡。狄青遠遠的望著呂夷簡,突然發現他有些孤單。

呂夷簡老了,曾經那麼叱吒朝野的呂相老了,從狄青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滿頭白髮,略微彎曲的腰身。

狄青不知為何,心中有些傷感,流年孤寒,可摧毀世間萬物,就算堂堂兩府第一人也不例外。他並不知道,范仲淹適才見到呂夷簡的時候,也是如斯傷感。

對於呂夷簡,狄青並不討厭。因為他能入三班,還要仰仗呂夷簡的功勞。

將西北兵敗、流民造反、內憂外患的責任都推到呂夷簡的身上,狄青有些不以為然。有些人的過錯,必須親自來承擔,但若不是他的過錯呢?

質疑過後,呂夷簡併沒有以往的那種犀利、沉冷的反擊。

群臣發覺異樣,開始竊竊私語。趙禎人在龍椅之上,望著呂夷簡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知許久後,趙禎才開口道:「呂相,對於蔡司諫的指責,你有什麼看法?」

呂夷簡這才回道:「聖上,臣這些年來竭盡所能……」說到這裡,呂夷簡稍頓了下,蔡襄心道,「你一個竭盡所能,就能推卸責任不成?」不想聽到呂夷簡又道:「臣心力交瘁,無能為聖上分憂、無能為天下解愁,再加上年事已高,力不從心,特請辭相,請聖上恩准。」

蔡襄怔住。

不但蔡襄發愣,滿朝文武無不錯愕不已。誰都沒有想到過,把持朝政多年的呂夷簡,竟對指責毫不反擊,而且提出辭相的請求。

蔡襄公然指責呂夷簡尸位素餐,導致如今宋廷的頹廢局面,其實並沒有和范仲淹商議過。但他和王素、余靖、歐陽修三人曾私下商議,一直認為要推行新法,呂夷簡因循守舊,肯定變法的最大的阻力。因此蔡襄今日早就立下決心,定要將呂夷簡摒除到變法人員之外,他已經準備應對最猛烈的回擊。可不想呂夷簡竟立即辭相,蔡襄雖得手,但心中總感覺不安。暗自想到,「呂夷簡為人深沉老辣,這一招難道是以退為進之計?想當年太后仙逝,天子登基時,呂夷簡就退了一次,但不到數月,就重返兩府,這一次,他是重施故伎嗎?」

殿中終於靜寂下來。

趙禎轉望范仲淹道:「范卿家,你意下如何?」

范仲淹眉頭微皺,沉吟道:「依臣認為,蔡司諫的指責或有不妥,呂相何必因此辭相?」

群臣一聽,范仲淹竟有挽留之意,再次嘩然。王素、余靖等人大皺眉頭,紛紛向范仲淹使眼色,只盼他莫要挽留呂夷簡。

范仲淹視而不見,又道:「變法一事,事關重大,呂相把持朝政多年,知其利弊,我等正要仰仗呂相,還請呂相三思。」

群臣大感意外,沒想到呂夷簡辭相,竟是范仲淹挽留。本以為呂夷簡會就坡下驢,不想呂夷簡平靜道:「范公好意,我已心領。但我意已決,還請聖上恩准。」

呂夷簡聲音平穩,但其意決絕。趙禎聽了,神色似乎有些異樣,終於還是開口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群臣微有騷動,均沒想到會是這種平靜的結果。有一直跟隨呂夷簡的官員見了,均是暗自後悔,心道為何不早些聯繫范仲淹?

夏竦一旁聽了,洋洋自得,暗想呂夷簡一走,這朝廷中,就是他和范仲淹的天下。他早知道這次聖上要重用范仲淹、韓琦二人,范仲淹既然和他沒有矛盾,韓琦也沒有道理對他不利,要知道當初三川口慘敗,還是他為韓琦擔責,把過錯全部推到了任福的身上。

既然這樣,他夏竦入主兩府無疑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早有舍人宣讀兩制擬定的聖旨,呂夷簡罷相,由章得象、晏殊二人同為宰相,范仲淹為參知政事,主理變法一事。

這旨意宣讀出來,群臣稍有意外,卻在情理之中。

章得象身為兩朝元老,德高望重,幾年前被趙禎提拔,入主樞密院。這次從樞密院轉入中書省,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示意對朝中元老的尊崇而已。而晏殊本是范仲淹的恩師,自會力挺范仲淹,這三人同在中書省執政,當齊心協力推動新法。

群臣都在想著日後的處置,琢磨著名單上的人選關係,只有狄青留意到一個細節。

狄青久在宮中,當然知道聖旨是兩制擬定。宋朝兩制,就是翰林學士院和舍人院的總稱,負責撰擬皇帝的詔令,而舍人眼下只負責宣讀內容,絕不能更改,這麼說來,在呂夷簡主動辭相之前,詔書中已內定要將呂夷簡踢出兩府?

呂夷簡辭相,趙禎臉上並沒有驚奇之意。據狄青所知,趙禎能從太后手中奪回權位,呂夷簡絕對是擁護的第一功。那呂夷簡究竟是主動辭相,還是和趙禎間已有默契。

這時中書省的任免名單宣讀完畢,舍人轉讀樞密院任免調動,夏竦豎著耳朵來聽,等聽到「樞密使夏竦」五個字的時候,不由輕吁一口氣,暗自得意。

這個結果雖在意料之中,但總要落袋為安。看朝臣表情各異,又見蔡襄、余靖等人表情驚詫,夏竦微皺眉頭,盤算著這幾人多半事先也不知情,才有這種表情。蔡襄等人素來耿直,既然是范仲淹的黨派,日後要和他們打好關係才行。

樞密副使由韓琦、富弼二人擔當,而諫院仍舊由蔡襄四人充任,御史中丞仍是由王拱宸擔當……

聖旨讀完,幾家歡喜幾家憂愁,消息傳出,京城轟動,也正式宣告慶大宋歷年間變法的開始。趙禎等舍人讀完旨意,這才問道:「眾卿家可有異議?」

百官沉默,蔡襄望了眼夏竦,才待上前,有一人越眾而出,施禮道:「臣有異議。」

群臣望去,見那人神色清朗,雙眼微小,目光閃爍,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當年狄青尚在磨勘不得志之際,王拱宸已高中天聖年間進士頭名。這些年來仕途一帆風順,如今已位列台諫兩院的高位。

趙禎有些困惑,問道:「王卿家有何異議呢?」

王拱辰沉聲道:「聖上銳意變法,普天歡慶。執政人選,多為賢明,然則臣覺得有一人入主兩府,深為不妥。」

群臣均驚,不想呂夷簡罷相,不過是朝中變革的開胃菜,王拱宸竟質疑天子擬定的兩府名單,他要斥責是哪位?

趙禎皺了下眉頭,緩緩問道:「你覺得誰入兩府不妥呢?」

王拱辰一字字道:「臣認為,夏竦不宜入兩府為政。」一語既出,群臣表情各異。

夏竦又驚又怒,想不到竟是王拱辰對他執政質疑!夏竦知道王拱辰算是呂夷簡的門生,屬於呂夷簡那派,為何呂夷簡倒台,王拱辰不攻擊范仲淹,反倒拿他夏竦開刀?

趙禎也像有些意外,半晌才道:「為何夏竦不宜入兩府為政呢?」

王拱辰道:「聖上以夏竦為樞密使,顯然認為他在西北頗有功勞,這才能掌軍機大權。但臣聞夏竦到了西北後,整日尋歡作樂,不理軍事。夏竦為人邪傾險陂,貪財好色,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實乃我軍三川口一戰失利的主因。這種人若入樞密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夏竦大怒,額頭上已青筋暴起,恨不得揪住王拱辰重打一頓。

趙禎心有猶豫,對王拱辰所言倒也認可。他選夏竦為樞密使,是因范仲淹的推薦。但這些日他總是聽書,知道百姓對夏竦很不買賬,民間議論中,也認為西北戰功都應歸在范仲淹、狄青的身上,而夏竦在軍中飲酒作樂之事,也早就傳到趙禎的耳邊。

雖說飲酒作樂在汴京再尋常不過,但在邊陲如此,難免讓人有種「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之感。

趙禎想到這裡,對范仲淹當初的提議不免有些懷疑。見范仲淹似要發言,目光卻掠過去,望到蔡襄身上,問道:「蔡司諫,你意下如何?」

蔡襄立即道:「臣贊同王中丞所言。」

夏竦怒視蔡襄一眼,可身在渦流中央,無從置辯。忍不住望向范仲淹,只盼范仲淹能為他說兩句好話,范仲淹也滿是為難,才待出列,趙禎已道:「好了,任命夏竦為樞密使一事,從長計議了。眾卿家還有別的事情嗎?」

范仲淹無奈止步,夏竦見了,心中暗恨,突然想到,「范仲淹呀范仲淹,你也恁地狡猾,假意示好於我,卻讓黨羽參我一本。我若做不了樞密使,有你們好看!」

這時一人站出道:「啟稟聖上,臣有兩事稟告。」那人中等身材,雖已老邁,但臉上依稀能見到昔日俊秀倜儻的風采。

出列之人卻是朝中重臣,新晉宰相晏殊。

晏殊是個神童,真宗之時,以十四歲被賜進士,名動天下。自後仕途無甚波折,可說是個富貴宰相。范仲淹是他的門生,而富弼更是他的女婿。眼下晏殊、范仲淹、富弼三人齊入兩府,晏殊可說是春風得意,但他依舊臉色溫吞,謙和依舊。

趙禎問道:「晏卿家何事啟稟?」

晏殊道:「第一件事就是,廣西儂智高數次求見聖上,請聖上出兵共擊交趾。儂智高居留京城已久,聖上也該給個回覆。不然只怕南蠻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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