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紅顏

那火的夜,冷的風,映照天地間一片凄清。

那巍峨的城門樓上,立著一點白,白衣勝雪,雪一般的冰冷……

冰冷的是兩顆心。

狄青一顆心都抖了起來,絕望地叫道:「羽裳?」

他終於知道自己今天為何會不安,原來他為之日思夜念的楊羽裳已落在劉從德等人的手上!原來羽裳就在宮中!

狄青從永定陵趕回時,從未想過,會在這般情形下和楊羽裳相見。

楊羽裳就在城門樓上,痴痴地望著狄青,神色黯然。她日夜想念的意中人就在城門下,但咫尺天涯!

馬季良哈哈大笑,得意道:「狄青,你知道的,你我的恩怨早就該了結了。」

狄青霍然轉身,嘶聲怒吼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我的恩怨,與楊羽裳何關?」

趙禎等人心頭一沉,他們雖不知道楊羽裳是誰,但看狄青的表情,就知道狄青對此人的關切,甚至超過自己的性命。趙禎想起宮中詢問狄青意中人的時候,狄青滿是柔情,不由心中更冷,很顯然,今日之事,劉從德他們已經策劃許久,有備而來。

但只憑馬、劉兩人,當然難以掀動這場造反。幕後人到底是劉太后,還是另有其人?

馬季良冷笑道:「你錯了,一人做事,往往要連累別人的,不然何來株連九族之說?當年你害我兒子一生殘廢,你就要知道,這個仇老子一定要報的。」

馬季良旁邊一人附和道:「不錯,欠下的債,總是要還的。狄青,你可還認得我?」

狄青望向那人,咬牙道:「羅德正,你還算人嗎?」

那人微笑道:「我是不是人不勞你操心,我只知道,你若是不聽我們的吩咐,你很快就要做鬼了。」

馬季良旁邊那人就是羅德正,也就是羅崇勛的義子。狄青片刻就已明白,這些人早就蓄意對付他,羅德正知道他對楊羽裳的情意,告訴了馬季良,而馬季良一直隱而不發,今日才用楊羽裳要挾自己。

狄青還在懵懂之際,這些人顯然已把狄青當作大敵,這才專門定下了對付狄青的計策。

狄青長吸一口氣,額頭青筋暴起,馬季良立即道:「你要敢動我,他們就把楊羽裳丟下來。嘿嘿,更何況……你有本事衝過來嗎?」他離狄青有段距離,身邊又都是弓箭手,只要狄青一動,亂箭射來,狄青絕對抵擋不住。

馬季良還沒有讓人放箭,只是因為勝券在握,要好好的折磨狄青。他就一個兒子,卻被狄青打成殘廢,這口怨氣憋了許久,當然不肯讓狄青就這麼死了。

狄青渾身僵凝,頭髮絲都不敢動半分,可雙手指甲入肉,已滴出血來,恨聲道:「羅德正,你義父羅崇勛必然也參與了今夜謀反一事,不然宮中也不會這麼快起火!你們父子均是卑鄙小人,不怕世上有報應嗎?」

羅德正嘆口氣道:「我什麼都怕,就不怕有報應。」他霍然上前,一腳踢在狄青的小腹上。他當初被狄青戲弄,早就憋了許久的火氣。這次得到機會,如何會輕易錯過?

狄青痛得彎腰,卻終究沒有還手。

城門上的劉從德、城門下的馬季良都得意地笑了起來,他們知道已掐住了狄青的命門。

張玉呼喝一聲,才要上前,狄青突然一伸手,已攔住了他,說道:「張玉,我求你一件事。」

張玉顫聲道:「何事?」

「我的事,我自己解決。」狄青慘然笑道:「你若是我的兄弟,莫要幫我。」

張玉大聲道:「可是你值得嗎?」他和狄青兄弟多年,已看出狄青的用意,不由心中打顫。

狄青吸了口氣,望向馬季良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羽裳?」

馬季良得意地大笑,「狄青,你也有今天?要我放了楊羽裳,很簡單,你先解了刀。」

狄青想也不想,伸手除下刀鞘,擲在地上。噹啷聲響中,帶著難言的決絕。

馬季良又道:「好,夠痛快!狄青,只要你再殺了張玉和武英,綁起趙禎,我就答應你的請求。」

張玉握緊雙拳,牙關緊咬。武英忍不住後退一步,擋在趙禎身前。趙禎目光閃動,只是望著暗處,神色中隱約帶著焦灼。

狄青回頭望了眼,搖頭道:「你知道……不行的。」

羅德正嘿嘿一笑,「真的不行嗎?」他陡然豎肘,一肘擊在狄青的臉上。狄青眼角已裂,鮮血流下,踉蹌後退兩步,遽然伸手,扭住了羅德正的手腕。

眾人一驚,狄青反扭了羅德正的手臂,抽出羅德正的腰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住手!」他這一招乾淨利索,羅德正得意間,猝不及防,已被狄青擒住。

狄青雖制住羅德正,心口更是抽緊,咬牙道:「馬季良,你放了楊羽裳,我就放了羅德正。」

變生肘腋,弓箭手倏然拉弓,吱吱弓彎,殺氣漫天。馬季良笑了,擺手止住弓箭手放箭,「狄青,我知道你不會輕易認輸的。可你覺得,我會答應嗎?」

狄青心在顫,還能冷靜道:「羅德正是羅崇勛的義子,是太后身邊的人,你難道會因為個楊羽裳,得罪羅崇勛嗎?」

馬季良淡淡道:「我可以和你賭。我數到三,你殺了羅德正,然後你看看有什麼後果。」他冷冷的笑,已數道:「一……」

不等再數下去,狄青已慘笑道:「不用數了,你贏了。」他也知道這事關係極大,馬季良如何肯為個羅德正放棄造反一事?他方才如落水之人,勉強抓住根稻草,馬季良可以不把羅德正放在眼裡,他狄青如何敢拿楊羽裳來賭?

羅德正看出便宜,回肘撞去,狄青無心再打,羅德正輕易掙脫狄青的束縛,又是一拳擊在狄青的臉上。

狄青神色木然,晃了兩晃,卻還是沒有倒下。

羅德正已搶過單刀,放聲笑道:「狄青,還手呀,你怎麼不還手?你不是一直都很囂張?」他眼中露出怨毒之意,長刀揚起,一字字道:「我今天不會殺你,我只會斬了你的四肢,然後天天看著你……」

他口氣中滿是森然恐嚇,狄青卻是充耳不聞。

夜涼如水,狄青心冷若冰。饒是他計謀百出,但此刻卻是半分主意都沒有。陡然間臉上一涼,狄青抬頭望去,才發現蒼天終於下起斑斑雨滴,有如心中的淚。

「殺了我,放了她!」狄青終於道,聲音中帶著分寧靜。他心中祈求蒼天有眼,滿足他這個最後的願望。

羅德正哈哈大笑起來,「殺你還不是和殺條狗一樣簡單……」他晃了下單刀,那泓光亮照耀著他那猙獰的臉。狄青不動,甚至沒有再轉頭去望楊羽裳,可一顆心只是叫,羽裳,我對你不住!

陡然間,城門樓上有歌聲傳來:大車檻檻,毳衣如炎,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那聲音在如水似墨的夜中,帶來分明亮,擊破了暗的沉寂,其中竟不聞有半分哀傷。乍一聞,只以為是那多情的少女,唱給情郎聽的情歌,但誰又知道,其中凄婉深藏,生死一線?

在場眾人多數都不知文,不解其意,狄青霍然轉頭望過去,心中想,羽裳想說什麼?只有狄青才知道楊羽裳唱的是《詩經》。他這段日子,整日揣著本詩經,沒事就翻看,突然記起這詩經最後四句是,「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敫日。」

這本是一女子對天發誓,說要與夫君同生共死。狄青想到這裡,只是想,羽裳,我若是死,能換來你的生,我沒什麼不敢。可是,我救不了你。

劉從德聽到「畏子不敢」四個字時,卻以為楊羽裳膽怯,催狄青自殺,嘴角顯出了嘲弄的笑。

那歌聲再是一轉,變得如蒼茫暮色,凄迷風雨。楊羽裳終於流淚,淚流滿面,凄然而笑,唱道:「紅顏剎那彈指無,千古盈虧嘆玉斧;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艷西施化為土……」

狄青心中一陣惘然,突然心中震顫,已明白楊羽裳的用意。楊羽裳告訴他,人生彈指,紅顏易逝,不見得值得留戀生死。陡然間心中一寒,已知道楊羽裳更深的用意,嘶聲叫道:「羽裳,不要!」

那凄涼的歌聲蕩氣迴腸,纏綿悱惻,已從城頭幽幽傳來,「此去絳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

歌未罷,一朵白花陡然綻放,已從城門樓飄然而落。

落落如舞。

眾人呆住。楊羽裳竟然掙開身後人的束縛,從高高的城門樓上跳了下來!

狄青心已碎,撕心裂肺地喊道:「不!」他終於明白楊羽裳的意思,楊羽裳要用死,換取狄青的生。就像狄青為了她的生,寧可自己死。

她用歌聲表達了自己最後的相思、無盡的依戀。雖有無限的纏綿,但她就那麼決絕地跳了下來。她不再多說什麼,因為她明白,不懂的人,說多少都沒用,懂的人,終究會懂。她雖是花一樣的柔弱,卻有竹子般的倔強,她愛狄青,勝過愛自己,就像狄青愛她勝過自己一樣。

此生不渝!此愛不渝!

狄青已向城門處奔了過去,羅德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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