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運數

八王爺離開長春宮後,見趙禎心事重重,當先告辭。趙禎神色漠漠,也不多言。八王爺出了皇宮,上了馬車,直接迴轉王府。

馬車悠悠而行,因為八王爺並不著急。沒有人會留意八王爺。很多人都知道,八王爺是個半瘋,沒病的時候可能送你一把寶刀,可有病的時候,很可能就拿起送你的刀宰了你。八王爺有病,宰了你也是白宰。所有人對他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惹,就不惹。

幸好,八王爺也很少招惹別人。他下了馬車,迴轉府邸,一路上都很安靜。他的客廳中,有個極大的屏風,上面濃墨重彩,畫的一塌糊塗。那是八王爺的手筆,所有人都看不懂畫的是什麼。但那是八王爺的客廳,就算他畫一坨牛糞在上面,來人也只能看著。

客廳沒人,只有面屏風。八王爺親自烹茶,倒茶,然後喝了口茶。他的舉止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個瘋子,因此很難讓人相信,當年竹歌樓前的那個瘋子,就是他。可若不是瘋子,堂堂的一個王爺,烹茶為何要自己動手?

「趙禎已信你了?」一個聲音突然響起。空曠的客廳中,突然傳來另外一人的聲音。

八王爺連手都不抖一下,慢慢地抿了口茶,「他現在好像也沒有誰可以信了。」他在望著屏風,似乎那屏風上的畫,是丹青妙手。聲音是從屏風後傳來,屏風後原來有人。

「可他如何會信你?」那聲音有些溫和,有些卑謙,又帶了分嘲諷。

八王爺嘆口氣道:「他一直覺得,我既然到開封府救了狄青,就應該和他站在一起。他還年輕。」

那人笑了起來,「是呀,他還太年輕,什麼都不懂。他也沒有誰能夠相信了,所以還希望拉攏你。我就知道,只要你和他說太后病了,和他說太后驚夢,他就一定能編出個好故事。可我也沒有想到,他編的故事如此精彩,太后竟然信了。」

說到這裡,那人語氣中也有分不解,喃喃道:「可燒焦的山,寸草不生,融化的石頭……這個謊言到底有什麼深意?為何太后聽起來,竟很錯愕的樣子呢?趙禎到底是真的做夢了,還是在說謊?」

當初趙禎說夢的時候,太后床榻前的人屈指可數,但屏風後那人卻如身臨其境。

八王爺搖搖頭道:「我只會做夢,不會解夢。」

那人嘆口氣道:「無論如何,趙禎已經準備出京。他不出汴京,沒有人會拿他如何,但他出了汴京,就不要再想回來了。」那人語氣中已有了怨毒之意,又帶了分釋然。沉寂片刻,那人喃喃道:「他那夢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想多深究了。」

八王爺淡淡道:「我只奇怪一點。」

「奇怪什麼?」那人好奇道。

八王爺道:「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也不會再來第三個人,你為何一定要坐在屏風後和我說話?難道你覺得,屏風後的茶,比我新烹的要香嗎?」

那人哈哈一笑,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屏風後不但有茶,還有小點。方才那人一直就坐在屏風後,喝著茶,吃著點心,看起來,比在自己的府上還愜意。

走出那人,劍眉星目,一表人才,嘴角帶著溫和的笑,臉上帶著卑謙的神情。那人竟是趙允升!八王爺仍在喝著茶。趙允升走過來,坐在八王爺面前,給八王爺滿了一杯茶道:「皇叔,你可知道,趙禎為何去永定陵呢?」他和趙禎一樣,本是同根生,都叫八王爺為皇叔,也都姓趙。

八王爺搖頭道:「我沒有問,也不必問。」

「為什麼呢?」趙允升皺起了眉頭。

八王爺嘆口氣道:「因為我只想活著,而你……」他目光在趙允升臉上一掃,沒有多說下去。

趙允升笑了,「皇叔,你真是個聰明人。」

「聰明的人,不會受人擺布。」八王爺臉上已有痛苦之意,「聰明的人,也不會整日惶惶難安。」他端茶的手,驀地顫抖起來,好像用盡全身的氣力,這才壓得住驚懼,「允升,我眼下只能求你。」

趙允升愜意的嘆口氣道:「趙禎以為你是和他一起的,卻不知道,你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和我合作。只有我,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沒有我的話,太后很快就會找個緣由,賜死你!」

八王爺沒有說話,可手還是不停地抖。趙允升抿了口茶,突然問,「但我一直不知道,太后為何會那麼恨你?看起來恨不得你死!」

八王爺霍然抬頭,眼中滿是驚懼,嗄聲道:「你莫要問了,我求求你……」他臉色蒼白,神色驚怖,突然用手抓亂頭髮,掐住喉嚨,眼中竟有瘋狂之意。他那一刻,就像要瘋了。他像是懷著極深的恐懼,在那一刻釋放了出來。他經受不起恐懼,只能發狂。

趙允升吃了一驚,但安坐那裡,竟動也不動。面對個瘋子,趙允升的表情突然變得冷靜非常。他不再溫和,不再卑謙,一雙眼眸,有如鷹隼。

八王爺突然抓住桌上的茶杯,那茶還燙,他竟渾然不覺,一口氣喝了下去,將那茶杯摔在地上。趙允升眼中也充滿了驚詫之意,霍然而起。八王爺喝了茶,反倒像是好受一些,他喘息若牛,盯著趙允升,嘶聲道:「你走!快走!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趙允升盯著八王爺片刻,霍然轉身,才待離去。廳外有個老漢急匆匆地趕來,正是王府的趙管家。趙管家對趙允升視而不見,匆匆地跑到八王爺的身前。

八王爺嗄聲道:「葯……葯……」

趙管家趕緊遞過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八王爺接過那瓷瓶,一口氣將葯灌了下去。瓷瓶里裝滿了黑色的液體,瓶塞一拔,廳中竟滿是奇異的香氣。

香氣如麝。趙允升鼻翼忍不住動了下,臉上露出古怪之意。

八王爺喝了葯,突然長舒了口氣,終於平靜下來,倒了下去。那地上還有些碎瓷,他倒了上去,身軀已被割出了血,但渾然不覺。

八王爺竟然睡了。趙管家望著八王爺,蒼老的臉上,突然有了種難名的悲哀。那渾濁的眼,已蘊含了淚水。他輕輕地為八王爺包紮傷口,全神貫注,好像根本不在意趙允升的存在。

趙允升終於走了,他沒辦法再留在這裡,他雖然知道八王爺間歇性地發瘋,但不知道發作起來,竟這般恐怖。夜幕四垂,王府中也隨著夜墜入黑暗之中。

八王爺躺在地上,趙管家蹲在旁邊,二人就那麼呆在廳中,有如幽靈。他們並沒有留意到,夜色里,還有隻幽靈浮了出來,坐在牆外的高樹上,冷冷地望著二人。許久,那幽靈才搖搖頭,從樹上一躍而下。輕如落葉,隨風沒入黑暗之中。

狄青望著落葉,心中滿是不舍。他就要離開京城了,雖然他知道,他肯定不會離開太久,因為趙禎是不會離開汴京太久的。但他怎捨得和楊羽裳分別?

他喜歡楊羽裳的溫柔,喜歡楊羽裳的淺笑,喜歡楊羽裳的凝眸……

只要能在楊羽裳身邊,他就算整日什麼都不做,也滿心歡喜。楊羽裳亦是如此。熱戀的情人,就算是一個眼神,都比蜜甜。

可狄青不能不走,清晨,日頭未升,他已趕到了楊羽裳的家中。楊羽裳竟像一夜未眠,早早的等在門前,她像早知道狄青要來。心有靈犀的情人,很多話根本不用多說,就已明了。

狄青本有滿腹話說,可見到楊羽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心的情人,本就說不出那些甜如蜜的話來。真心雖淡,但經得起風浪,虛情越甜,就越不能夾雜著苦澀辛酸。

楊羽裳縴手拉拉狄青的衣領,又為他拍拍身上的灰塵。狄青身上本沒有塵土,狄青動也不動,等楊羽裳終於望過來的時候,狄青才發現那眼眸中也滿是不舍。但楊羽裳什麼都沒有說,她本期冀心愛的男子振翅高飛,一個有大志的男兒,豈不應該傲嘯四方?

「我要走了。」

「嗯。」

「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嗯。」

「我每天都會惦記你的。」狄青說得很艱難,但這是他說過的最甜的一句話。

楊羽裳盈盈秋波望著狄青的眼,再也捨不得離開,「我也是。」聲音雖柔,可其中濃濃相思,已等不到離別。

「你要小心。」

「哦。」

「記得照顧自己。」

「哦。」

「我等你回來。」楊羽裳輕輕依偎在狄青懷中,感受著那熱烈的心跳。

春風吹柳,滿是離別之意。狄青摟著那溫暖的嬌軀,突然扳住楊羽裳的肩頭,盯著那霧氣朦朧的眼,沉聲道:「羽裳,我一回來,就會向楊伯父提親,娶你過門。狄青無財無勢,只有一顆真心。」

楊羽裳笑了,眼角帶淚,是欣慰的淚。她早在等著這句話,狄青只以為說得早,她卻覺得太晚。這個木訥的狄大哥,楊羽裳心中想笑,她望著狄青,雖不舍,但終於狠下心,低聲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想送人,我更喜歡別人送我。」

狄青用力點頭,楊羽裳轉身入了朱門,頭不再回。咯吱輕響,朱門已掩,狄青一顆心,卻隨著那升起的日頭明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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