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拚命

暮春時節,鶯懶燕忙,穿梭如織。暖風輕狂,盪起纖柔花柳,嬉遊天地。

這時突然傳來嘡嘡的幾聲鑼響,驚起幾隻樹蔭中的鳥兒,破了春的慵懶。那癲狂的柳絮也似被驚醒幽夢,輕飄飄地落在溪水中,逐落花而去。

那溪水旁有幾株大槐樹,槐樹下放著張木桌,桌前站著幾人,京城禁軍的打扮,左臉頰上均刺著「驍武」二字。那幾人雖在打著鑼,神情卻有些漫不經心。幾人前面插著兩桿大旗,一面旗上刺著「招募」,另一面綉著「義勇」二字,原來這些人是在選拔禁軍。

大旗旁擺放著兩個木人,顯然是選拔兵士時比較身材所用。桌後坐著一人,正伏案呼呼大睡,聽到鑼聲,起身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他伏案而眠時倒看不出什麼,但一伸腰,才發現此人肩寬背厚,虯髯滿面,端是威武。那人看了眼桌案上的名冊,皺了下眉頭,說道:「怎麼還是這幾個人?兄弟們,加把力氣,再招十來個,就可以回去了。」

有一瘦子應道:「指揮使,百姓好像都不願意來,再招十來人,說來容易,做起來難呀。」

虯髯那人又打個哈欠道:「儘力而為吧。」

一禿頭問道:「郭大人,為何不去廂軍選拔,卻要從這裡的百姓中挑選呢?」

虯髯道:「老子本來要在這裡的廂軍中挑些人回去補充驍武軍,好好培養,不讓那些雜碎看輕了。可這裡的知州吝嗇得很,給我送來的廂軍都是歪瓜劣棗,奸懶饞滑,還不如我自己挑選來得實在。」

先前那瘦子突然眼前一亮,說道:「來人了。」

虯髯忙抬頭望去,見小溪那頭過來一人,笑道:「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小子個頭不錯,是塊料子,快把他帶過來。」

那人正蹚過溪水,本來要從這些人旁邊繞路而過,沒想到才到了對岸,就見幾個禁軍如狼似虎般衝過來,嚇了一跳道:「各位官大哥,在下可沒有犯事兒。」那人身材高挑,頗為年輕俊朗,微笑的時候,如和煦春風。

幾個禁軍抓住了來人,笑道:「誰也沒有說你是劫匪。小兄弟,當兵嗎?」

那人聽到「當兵」二字,嚇了一跳,斜睨到不遠處招募的旗幟,更是臉色突變。虯髯已站出來,重重一拍那人的肩頭,喝道:「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萬中無一,就是個當兵材料。你我很是投緣,這樣吧,本來別人來當兵,總要經過層層選拔,要入禁軍,更是要從廂軍中選拔,如今我關照你,你就不用考了,只要回家收拾下行李,我就帶你入京。以後吃香的、喝辣的,榮華富貴享受不盡。你能從尋常百姓一舉直入禁軍,可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咦……你眼睛怎麼了?」

虯髯方才遠遠見到來人身材高瘦,比起參照的木人還高出幾分,心中已有幾分歡喜,可見那人雖長得不錯,雙眼卻是對子,就像一幅壯麗的山水圖上畫了泡牛糞,未免美中不足。

來人咳嗽連連,心道這哪裡是招兵,簡直像是土匪拉人入伙的說辭,自己怎麼這麼不幸,就撞在這些人的手上?

「這位軍爺,在下身子瘦弱,還有病在身,只怕要枉費你的好意了。」

「瘦怕什麼?多吃點就胖了。病怕什麼?吃點葯就好了。來人呀,快快將他的名字登記在冊。」虯髯倒是飢不擇食。

禿子已問道:「姓名?」

那人隨口道:「狄青。」

禿子點頭道:「好名字。鄉籍?不用問了,這裡是汾州西和縣,你肯定是這裡人了。」他大筆一揮,在名冊上寫下了狄青的名字。狄青醒悟過來,慌忙一把抓住了禿子的筆,叫道:「官大哥,你搞錯了,我不參軍。」

虯髯面色一沉,威脅道:「名冊都已寫上你的名字,白紙黑字,還能划去不成?你可是瞧不起我郭某嗎?」

狄青對眼泛白,忙道:「官爺,在下哪敢呢?只是在下上有八十歲的高堂需要奉養……怎能輕易離開家鄉呢?」

虯髯上下打量著狄青,「你貴庚呀?」

狄青道:「不到二十。」

虯髯冷笑道:「你二十不到,你爹娘就八十了,他們六十多才生下你,真可謂老當益壯。」

狄青不想虯髯看似粗獷,竟然如此心細,忙解釋道:「實不相瞞,家父確實是在六十多歲生的我,可生母卻是小妾,生我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呢。」

虯髯道:「那也無妨,等你功成名就的時候,接父母到京城豈不更好?」說罷收了名冊,就要放到懷中,「你雖眼睛不好,但說不準更有射箭的天賦……」

狄青啞口無言,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他其實不是對子眼,只是看到招兵二字,立即裝作眼睛有毛病,只盼他們覺得自己身有殘疾,莫要找自己,哪裡想到弄巧成拙,竟成了入伍得天獨厚的條件。

虯髯又道:「名字已記錄,你快快回家收拾吧,晚上就到這裡報道。若是不到,我就讓西河縣令抄你全家,連你的兄弟姐妹、表兄堂弟一塊抓去參軍。諒你不會敬酒不吃,非要吃那罰酒吧?」

狄青大急,伸手要去抓那名冊。虯髯冷哼道:「好小子!」他話音未落,已抓住狄青的手腕。狄青大喝一聲,翻腕掙開。虯髯本是勇冠三軍之人,卻沒想到狄青腕勁極健,竟掙脫他的掌控,虯髯之人斷喝一聲,一拳打了過去。狄青躲避不及,眼看要被那缽大的拳頭擊中面門,不想他一個空翻,避開了這拳。虯髯之人見狀大喜,拊掌笑道:「我就說你小子不差,能躲過本指揮這一拳的人,硬是要得!」

他話音未落,狄青四周已圍了八人,個個長刀出鞘,森然而立。瘦子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對郭大人無禮!不想活了是不是?」

狄青駭了一跳,不敢再胡亂出手,眼珠一轉,長施一禮道:「官爺,其實小人不想參軍,也不全是高堂的緣故,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郭大人拎起桌上的酒罈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斜睨狄青道:「說來聽聽,天大的事情,本指揮為你做主。」

狄青暗自叫苦,哪曾想會碰到這個青天大老爺,非要逼他參軍。可他真的不想參軍,實際上不僅是他,一般百姓寧可流浪受苦,也都不願加入軍籍。

原來大宋軍人一改隋唐府兵制慣例,採用招募的方法招兵,而招兵的對象多是流民和饑民。當兵雖說是衣食無憂,但也算不上什麼榮華富貴,最重要的是臉上還要刺字。刺字這一惡習在五代盛行,被大宋承繼下來,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士兵逃亡,而當時臉上刺字的人,除了兵士,就是罪犯和奴婢。一旦當兵後被刺字,這輩子都會被人瞧不起。

狄青當然不願入伍,只是他著急要去做件事,這才從這裡抄捷徑趕過去,沒想到竟被這個不知是鍋大人還是碗大人的抓個正著。

方才一會兒的功夫,狄青已找了四個理由推搪從軍:對子眼、體弱、多病、父母年邁,不想一個都不管用。狄青急得腦門子都是熱汗,暗想就算說自己患了絕症,只怕這個大鬍子也要自己刺了字再說,一咬牙,對子眼一眨,兩行熱淚已流淌下來,說道:「官爺,實不相瞞,在下不肯離開家鄉,只因在西河還有個喜愛的女子。這女子叫做小青,本是縣西鐵匠鋪張鐵匠的女兒,在下和她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鐵匠鋪的張鐵匠為人勢利,喜好錢財,非要我出五兩銀子的聘禮才肯嫁女兒。官爺,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後生,賺銀子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小的狠狠心,起早貪黑養了兩頭羊,不等羊出欄,今日趕到集市中去賣了,賺了三兩銀子。你看……」伸手托出了三兩銀子,狄青道:「這就是小人賣羊得到的錢。」

郭大人奇道:「那和你參不參軍有什麼關係?」

狄青忙道:「我已攢了二兩銀子,加上這三兩,就夠娶妻了。可那張鐵匠素來瞧不起遊手好閒之輩,若知道我參軍,還不如那遊手好閒之輩,怎肯將女兒出嫁?官爺,請你看在我和小青多年感情的份上,莫要逼我參軍,不要棒打鴛鴦了,好不好?」

狄青壯著膽子說出這些,本以為郭大人會告他辱罵禁軍之名,沒想到郭大人卻嘆口氣道:「唉,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強求,就是這個『情』字強求不得。這次……郭某也幫不了你了。」

狄青大喜道:「郭大人,你只要不讓小人蔘軍,那就是幫小人最大的忙了。」

郭大人滿臉憾色,又打量了狄青一眼,喃喃道:「真的很像。可這世上,相像的人不是很多嗎?」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什麼意思,可見郭大人已從懷中掏出塊碎銀子拋過來。狄青一把接住銀子,只以為這是自己的賣身錢,急得汗水又要流下來,不想郭大人道:「郭某和你一見投緣,覺得你這身本事若加以習練,在軍中……總比在這鄉下好。不過你既然有苦衷,我也不好勉強,這點碎銀子,當我祝賀你早娶嬌妻了。」

狄青眨眨眼睛,頭一次對這個郭大人有了些好感,深施一禮道:「郭大人的大恩大德,狄青永世不忘。在下還要去鐵匠鋪,就先走一步了。」他再施一禮,匆忙離去。郭大人並不阻攔,迴轉桌後坐下,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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