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對錯

十年生死兩茫茫,細思量,自斷腸。

葉雨荷想到答案的時候,周身發冷。

鄭和靜靜地站在那裡,雖沉凝如山,卻又飄渺如霧。很明顯,鄭和是最了解事情最終真相的人,但了解的人,並不見得會說。

葉雨荷這才發現,秋長風實在和他很像,或許因為他們是師徒,或許也因為他們都知道,很多事情不用說的。

說有何用?不過是明月夜、短松岡。

可葉雨荷還是要說,她用盡全身的氣力說道:「你派出的第四個人……就是那個朱允炆!」

一言出,金帳冷。

鄭和沉默不語,他那一刻的表情如同藏到了霧中,再也讓人看不清心中到底想什麼。他沒有承認,可也沒有否認。他也不再去看葉雨荷,只是轉身去看金帳內的那個高位……

位置還在,但人卻無影。

葉雨荷亦難以揣摩鄭和的心思。朱允炆怎麼會聽你的吩咐?很明顯,那個朱允炆是假的!這就可以解釋所發生的一切。你顯然認為只憑三戒一個人冒充姚廣孝的師弟,並不穩妥,因為脫歡、也先、鬼力失均是狡猾之輩,豈會輕信旁人?因此你早早地設計了一個連環局,讓假朱允炆適時出現,和三戒和尚演了一出對手戲。那個假朱允炆說什麼逃到南洋,然後迴轉玉門關遇到三戒和尚,被三戒和尚毒害未死等等統統都是謊言。事實是,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早就奉之你命做前去戲,分別獲得了鬼力失和脫歡的信任,而經過鬼力失的證實,脫歡和也先更加相信金龍訣一說,也從未懷疑過三戒和朱允炆都是假的!

想想這個連環局,葉雨荷只能嘆息,她當初見到朱允炆和三戒和尚的表現時,曾經恨之入骨,可哪裡想到,這二人也不過是演戲。

這兩人若真的去演戲,只怕梨園都要餓死一大批人。

「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騙過了所有的人,然後在秋長風來到草原後,開始實施拖住脫歡大軍的計畫。」葉雨荷恍然道,「我到現在才明白,秋長風來這裡最大的目的,是迷惑也先和脫歡,吸引他們的全部注意,然後方便三戒和尚和假朱允炆做戲!」

此刻葉雨荷回憶往昔,一切歷歷在目。所有的詭異迷離終於煙消雲散,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鬼力失不見得是假朱允炆殺的,下手的很可能是三戒和尚。當初案發時,三戒和尚曾和假朱允炆先見過一面、和鬼力失有過爭吵,那一刻,應該是三戒動手殺死鬼力失的最好時機。假朱允炆很可能那時就已將鬼力失迷倒,鬼力失當然想不到一向柔順的假朱允炆會對他下手,被迷昏後,三戒和尚就用利刃——錦瑟刀殺了鬼力失!鬼力失的傷口本是被極鋒利的利刃所傷。之後和之前,鬼力失雖有聲響發出,但那隻怕是假朱允炆模仿鬼力失的腔調所言,我知道有些人擅長口技,可將別人的話語模仿得惟妙惟肖。」

鄭和背對著葉雨荷,聞言點點頭道:「你猜的一點不錯,那個……他並不會武功,不然鬼力失焉能對他沒有半分防備,但他會易容和模仿別人的聲音。」他這麼一說,無疑是證實了葉雨荷對案子的分析無誤,可他始終未提朱允炆之名。

葉雨荷立即道:「三戒大師殺了鬼力失後,從容地割破帳篷,然後假裝被鬼力失拋了出去,被孔承仁看到。那時候誰都想不到鬼力失已死了,孔承仁更是被騙,當了個糊塗證人,使所有的人都從未懷疑過三戒大師是兇手,因為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假朱允炆會為三戒大師說謊,他們本來是對頭!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兩個生死對手其實根本是一夥的。而假朱允炆說有人入帳殺了鬼力失顯然是故作謎團,攪亂局面,要弄得脫歡、也先猜疑心亂,失去分寸。」

頓了片刻,見鄭和無言,葉雨荷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秋長風那時候應該早和三戒取得了聯繫,他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分析案情的時候,故意把矛頭指向假朱允炆,當然也是在混淆視線。」

又是恍然,又是心酸,還帶了幾分莫名的悵然,那一刻的葉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秋長風原來又在騙她。

可她埋怨嗎?她一時間無法分辨自己的情感,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說道:「假朱允炆中毒一事又讓眾人猜忌紛紜,現在我也想明白了。」

凝望著鄭和,葉雨荷下了定論道:「下毒的不是三戒,也不是旁人,而是假朱允炆自己!就因為這樣,才讓人找不到頭緒。假朱允炆對自己下毒,用意也在拖延,為你們前來爭取時間。我現在敢肯定,他事後一定會醒來,而且能偷偷逃走。沒有人留意看守一個中毒昏迷的人。」

鄭和輕輕一嘆,似唏噓,又似認同。

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麼,但他偏偏什麼都不說。

他到底在忌諱什麼?

葉雨荷並沒有豁然開朗的暢快,不知為何,心中反倒有種難言的驚恐,她望著鄭和突然叫道:「那真的朱允炆呢?現在何處?假朱允炆為何對金龍訣一事如此清楚,假朱允炆手上為何有真的金龍訣和太祖曾傳的紫金藤戒?假朱允炆為何從未考慮真朱允炆會出現一事?你們本應對朱允炆極為忌諱,為何這次彷彿對朱允炆從不關心?」

她一連數問,思緒滾滾,難以自己。

不聞鄭和回答,又像是從鄭和身上已得到了答案,驀地想到不久前曾聽到朱高煦夢中所言「你早該死的……」,又想到朱高煦說及往事,提及受到朱允炆的羞辱後,對秋長風又說過「他早該死的……」,回想起在朱允炆毒發前朱高煦和朱允炆相見,說過一句「你莫要再這麼稱呼,我和你半點關係都沒有!」

這些言語當初聽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只覺得其中有一腔怨毒。可葉雨荷現在回想起來卻是驚心動魄,臉現驚恐,大聲道:「我知道了,朱允炆是不是早死了,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金陵城被攻破的時候!」

她說出這句話時,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後搖搖欲墜……

朱允炆的死活和她有什麼關係?她為何這般驚恐?她一時間也想不明白。

但她終於明白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明白朱高煦為何不時地會露出那種絕望的情緒。

朱高煦早就知道朱允炆死了,他在假朱允炆出現的那一刻就知道有問題,就明白其中蘊藏著個極大的陰謀。

然而,朱高煦為何還要等金龍訣啟動?

這或許就像溺水之人握住漂浮的稻草不放一樣,朱高煦不稱帝,毋寧死,金龍訣顯然是他最後的一個希望。

其實朱高煦和葉雨荷極像,二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卻不肯全然放棄那個希望。

希望——有時偏偏是絕望。

朱高煦望著空曠的帳篷頂處,甚至連絕望都沒有,他沒有去看近在咫尺卻像遠在天涯的父親,也沒有去看曾經風光如今落魄的太師脫歡,他像在看,他又像什麼都沒有看。

沒有了傷痛,只感覺輕飄飄地就要飛到天上,遠離人間。

朱棣眼中的傷痛之意更濃,突然一把握住朱高煦的手,啞聲道:「煦兒,你挺下去。」他知道眼下救活朱高煦的關鍵,不在大夫醫術的高明,而在他是否希望活下去。

脫歡在不遠處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多少帶了幾分瘋狂。「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好像驀地也明白了很多,才待開口,朱棣霍然轉身,喝道:「住口!」

脫歡冷笑道:「朱棣,你可以殺了我,但如何能制止住我說什麼?」

「你錯了。」朱棣凝望著脫歡,一字字道,「朕能制止住你說什麼,朕不會殺了你!」

脫歡一怔,細長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一時間不明白朱棣的意思。

朱棣冷冷地望著他道:「朕知道你以為必死,這才如此放肆。可你錯了,你不用死,你的兒子也先甚至也沒有死。你們父子可以活下去,再好好地活個幾十年也說不定。」

脫歡本是全然不顧的心境,驀地聽到朱棣這麼說,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

他當然不想死,他還是瓦剌的太師,就算不一統中原,就算不成為成吉思汗,也還有無邊的榮華富貴去享受。他見朱高煦奄奄一息,想著自己的兒子也死了,臨死前不免產生了幾分快意,但聞自己的兒子竟還沒死,自己好像也不用死,一時間倒有些喜出望外,顫聲道:「大明天子,你說的是真嗎?」

他本來一直對朱棣直呼其名,不肯弱了瓦剌第一人的威風,但這刻發現有了活命的希望,頓時放下了一切的尊嚴。

朱棣淡漠道:「朕要殺你,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今日?」

脫歡本是不信,可望見一旁的三戒,心中凜然,暗想自己這幾年來有眼無珠,漸漸把三戒當作心腹來看,若三戒真的不動聲色下手,只怕害死他的機會也是有的,由此可見朱棣不想乾脆殺他倒是事實。見朱棣冷冷望過來,脫歡心念飛轉,立即明白過來。「大明天子……你當然有條件?」

朱棣冷哼一聲。「你們瓦剌各族的二十萬盟軍很快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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