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龍歸

葉雨荷的心中疑團重重,在場的諸人何嘗又不是如此?就算是脫歡,見到眼前這種怪異的情形亦是神色微變,搞不懂究竟是何種狀況。

本來應該是鬼力失對三戒有愧在心,可那套中人摘下了頭套便使形勢陡轉,三戒大師反倒對那套中人又是畏懼,又是驚恐。

鬼力失、三戒大師、套中人之間顯然有著極為糾葛的關係,而他們的糾葛,顯然和金龍訣、艮土有關。

葉雨荷想到這點時,套中人突然向朱高煦望過去,淡淡道:「高煦,多年不見了。」他不但認識三戒,竟然還認識朱高煦的。

朱高煦臉上的驚駭之意更濃,望著那人如同見鬼一樣,看起來幾乎要窒息的樣子。誰都難以想像,一向沉靜冷酷的漢王居然也會有這種表情。

他為何會有這般表情?

難道說眼前這個人本是幽冥鬼怪,重回人間,旁人看不出此人的靈異,只有三戒、朱高煦能夠看穿?

套中人轉頭時,葉雨荷電閃般看清了那人的全貌,只感覺那人除了滄桑、落魄但又夾雜著威嚴外,面部輪廓看起來竟有幾成和朱高煦很相似。

這完全是女性沒有依據的直覺,葉雨荷感覺到這點的時候,內心深處彷彿被重鎚敲了下,朦朦朧朧似乎想到了什麼,就聽朱高煦艱難地開口,一字字幾乎是咀嚼出來的一般:「你是誰?」

聲音中帶著幾分顫抖,但竟和三戒對鬼力失般,有著極為深切的怨恨。

套中人不以為意,淡然笑笑道:「堂弟,十數年不見,我的變化真的如此之大嗎?」

眾人心頭狂震。

堂弟?能稱呼朱高煦為堂弟的是誰?敢這般稱呼朱高煦為堂弟的好像只有一個?

答案就在嘴邊,但人人震駭,不能宣之於口。就聽朱高煦用一種極為怪異的腔調道:「你是……朱、允、炆?」

金帳內倏然靜得連呼吸都聽得見。

葉雨荷腦海中好像有炸雷響動,一時間不能呼吸。眾人均是帶著震駭地看著那套中人,就算脫歡都不例外。

套中人竟然是朱允炆?!

那個大明的第二個君王?那個逼朱棣發動靖難的建文帝?那個靖難後在金陵城水道遁走的朱允炆?

龍歸大海終有回,十萬魔軍血不停。

原來《日月歌》說的竟然全部應驗,朱允炆不但沒有死,而且回來了;不但回來了,而且就在他們的面前!

葉雨荷想到《日月歌》所言,只感覺恍然如夢——讓人難以蘇醒的一場噩夢。她忍不住向秋長風望去,感到這夢魘一般的世界裡,只有秋長風才讓她感覺到真實可信。

套中人望著朱高煦,臉色平靜,笑容竟也很平靜,亦用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聲調道:「不錯,你原來……還認得我。」

帳中一片靜寂,甚至有些發冷。

朱允炆立在那裡,如夢如幻般讓人感覺並非那麼真切。他堂堂的君王被朱棣從帝位掀翻,朱高煦在其中當然是出力極多,甚至可說也扭轉過局面。浦子口之役,若不是朱高煦,朱棣可能就死了,也不會有後來的永樂。

朱允炆應該恨朱高煦的——不但恨朱高煦,而且恨朱棣,恨寧王,恨太子,恨天下那些背叛他的臣子。

朱允炆有理由恨,可眼下的他看起來居然很平靜,望著朱高煦只如同望著一個很久不見的舊識,簡簡單單地打個招呼後,只余平靜。

但那平靜中蘊含的怨恨,讓眾人都能感到心寒。

朱高煦似乎也感到心寒,雖還是故作鎮靜地立在那裡,如同一桿鐵槍,但衣袂無風自動,可見心情極為激蕩。他眼中也藏著幾分驚恐,似怕朱允炆立即和他算賬。

朱允炆見狀只是笑笑,居然從朱高煦身上移開了目光,轉望向三戒大師。

三戒大師已不像大師,更像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雙腿發抖,看起來只想找個縫隙將自己藏起來。誰都看得出來,三戒大師對朱允炆極為畏懼。

他們之間,當然也有著不尋常的恩怨!

朱允炆平靜地笑了,輕聲道:「你放心,你雖自稱是鬼,但我不是。我還活著。」

三戒大師牙關「咯咯」互擊,顫聲道:「你……你怎麼……可能……沒死?」

眾人本來感覺三戒大師宛如個得道高僧,可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均感覺三戒肯定做了對不起朱允炆的事情,這才感到內疚進而畏懼。

朱允炆輕輕一嘆道:「或許這是天意。」沉默片刻,輕聲道:「太祖應是早有預見,感覺到子孫多半有難,這才早早地準備。太祖臨崩前曾給個太監一個箱子,讓他在我大難的時候交給我,說那時候才能打開……」

他突然說起塵封的往事來,多少讓人意料不到。但朱允炆怎麼逃走的,和金龍訣有哪些關係亦讓眾人好奇不已,因此脫歡並未打斷他,太師既然都沒有意見,眾人也就只有靜靜地聽下去,三戒雖看起來不想聽,也不能捂上耳朵。

朱允炆旁若無人般繼續說下去:「我在金陵被朱棣大軍圍困的時候,那太監終於把箱子交給了我,裡面和尚的度牒、袈裟、剃刀等一應俱全,甚至還有點金子……」哂然而笑道:「那之前我要什麼有什麼,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會離我而去,那點金子甚至成為我日後逃難的盤纏,說來實在可笑。」

他說話時帶著幾分從容鎮靜,可眾人想到一個皇帝竟變得如此窘迫,卻實在笑不出來。

世事無常,誰若親歷朱允炆的一切,都只會覺得可悲而不是可笑。

朱高煦一旁聽著,臉色鐵青,卻在抬頭望著皮帳的金頂。

眾人等著下文,並沒有留意朱高煦的舉止,只有葉雨荷無意間瞥見,心中暗想,朱高煦在想什麼?他眼下的處境倒和當年的朱允炆相似。

「不過太祖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卻是一封信。」朱允炆墜入塵煙往事中,又道,「那封信中說了幾件秘密,一件就是金龍訣的秘密。我從金陵水道逃走,就變成了和尚,一路逃到了金山寺。」

眾人又想,朱棣編纂《永樂大典》,都說他是為了拉攏佛門弟子,追尋朱允炆的下落,看起來絕非無因。想必是朱棣當初徹查金陵城,發現了朱允炆留下的蛛絲馬跡,這才認定朱允炆會喬裝成僧人逃命。

朱允炆目光空洞,依舊平靜道:「我一路逃到了金山,在那裡取了金龍訣……」

葉雨荷一怔,心中奇怪,暗想如果按照時間推斷,金龍訣顯然是早在十數年前就被朱允炆取走,那金山一戰中,張定邊和秋長風爭搶,後來被葉歡搶走的金龍訣又是怎麼回事?

朱允炆很快解答了葉雨荷的困惑:「我從樹心取出金龍訣,又放了個假的進去——太祖給我的箱子裡面,就有個假金龍訣。」

眾人中有腦筋活絡的立即想到,朱允炆顯然也很有頭腦,他這麼做當然是故布疑雲,就算朱棣以後猜透玄機,找到了那棵樹中的金龍訣,可不知真假,反倒對朱允炆的下落更是困惑。

事實卻是,朱棣、姚廣孝和張定邊竟一直未能破解萬里江山圖的秘密,反倒是化名葉歡的也先猜透的玄機。

朱允炆又看了眼三戒,見他還在顫抖,微微一笑道:「我雖取了金龍訣,可發現要同時再取到夕照、艮土和離火實在比登天還難。那時朱棣追得又急,我無奈只好取海路逃命,顛簸流離,下西洋,輾轉流浪到了西域,又喬裝成客商從敦煌古道迴轉。」

秋長風一直沉默無語,這刻突然道:「怪不得朝廷一直找你不到,誰都以為你去了南洋或做了和尚,想不到你竟然這般膽大,還敢再入中原。你取道敦煌,顯然是想從青幫下手,先尋艮土的下落了?」頓了片刻,補充一句道:「敦煌那面,聽說本是青幫的發源之地。」

眾人聞言都感覺秋長風說得大有道理,心想這個朱允炆果然時刻不忘奪回帝位,這個秋長風頭腦敏銳,一下子就猜到朱允炆的用意,更不簡單。

朱允炆這才看了秋長風一眼,輕輕問道:「這位是……?」

孔承仁道:「這位是大明的錦衣衛千戶秋長風,可能以前還擔任過搜捕閣下的任務。」他這麼說,無疑是先讓朱允炆和秋長風生有隔閡,秋長風也不置辯,沉默下來。

朱允炆並沒有半分驚慌的表情,淡淡道:「我逃命那時他還年輕。」不再去看秋長風,目光又落在三戒的身上,「那個什麼鞦韆戶猜得不錯,我空有金龍訣,可沒有另外三件東西,無半分作用。取艮土、夕照和離火的任務雖不易,但我總要試試。」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眾人均想,朱允炆豈止是試試,聽起來已是不達目的死不休,只是朱允炆通過那平靜的口氣說出來,更有一種驚心動魄。

一直望著三戒大師,朱允炆笑笑:「我就在玉門關左近遇到了這位三戒大師。」他稱呼雖尊敬,但口氣中卻帶著說不出的滄桑嘲弄。

三戒大師臉色猙獰,額頭汗水密布,張嘴想說什麼,可終究只是嗓子絲絲作響,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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