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燕歌

雪飄如絮,染淡了江南的墨綠。

塔亭此刻應該也下雪了吧?北方的冬天只有更寒、更冷,但就算北方的風刀入骨,似乎也不及觀海的雪陰冷。因為那時候,還有希望……想到這裡的時候,秋長風忍不住緊了緊長衫,本是蒼白的臉上帶分雪飛的惘然。

此情難追,當時惘然。

如果當年他不考慮太多,徑直對葉雨荷說出一切,結局會如何?秋長風不知道。因為這世上太多的如果和假設,一切就如這蒼白的雪,只管沸沸揚揚地落,一去不返。

踩著地上尚淺的積雪,他到了軍營前,恢複了往日的冷靜,只有那深邃的眼眸中,帶分難言的傷感。每個人都有命運,他秋長風也不例外。日月歌未出的時候,他的命運早定。

誰好像都難抗得過命運,他也不例外。

這個冬天——實在有些冷,也會漫長。漫長的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度過,秋長風思緒到此,嘴角反帶分譏誚的笑,可那雙眼眸中,多少帶了些黯然。

見一人匆匆迎過來,秋長風恢複了往日的平靜,略帶意外道:「三思,你也來了?」迎來的那人赫然就是錦衣衛百戶姚三思。

姚三思見到秋長風,意外中還帶分驚喜道:「千戶大人,還能見到你,真的太好了。」他說得簡單,但其中的至誠欣喜讓秋長風聽了,都是心中一暖。

「你以為見不到我了?」秋長風故作嚴肅道。他驀地發現,不管風雲如何變幻,有些人的心,總是不會改變。

姚三思搔搔頭道:「不是……千戶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推測——素來不準的。」他雖尷尬,但心中滿是好友重逢的喜悅,雖然他還稱呼秋長風為大人,可心中早當秋長風是朋友。

秋長風或許有時比較冷,有時比較陰沉,有時對他不冷不熱,但他並不介意。他知道秋長風是個好人,救過他的命,當他是朋友,不想讓他犯險,和兄弟一樣的關心他,這就足夠了。

不過,姚三思在常熟和秋長風分手的時候,的確有那麼點擔心。他直覺雖不敏銳,但也察覺秋長風那一去,好像易水旁的荊軻。再見到秋長風的時候,又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他歡喜之下,並沒有留意到秋長風的左手一直藏在袖中,問道:「千戶大人,這次我們又可以並肩作戰了吧?」

秋長風不答反問道:「紀指揮使呢?」

姚三思道:「好像聖上找他在問話。」見秋長風皺眉不知想著什麼,姚三思問道:「千戶大人,眼下究竟是什麼形勢呢?」

秋長風瞥了他一眼:「什麼什麼形勢?」

姚三思四下望了望,壓低了聲音道:「現在都傳言,日月歌中說的金龍訣竟是真的,金龍訣能夠改命也是真的,朱允炆回來了……」見秋長風愈發蕭索的神色,姚三思心中有分不安,忐忑道:「千戶大人,我說錯什麼了嗎?」

秋長風目光森然,緩緩道:「這些事,知道的人本來很少……」

姚三思立即醒悟過來:「千戶大人,你以為這些是我傳出去的?」見秋長風不語,姚三思焦急道:「千戶大人,這些事情絕非我說出去的,我只對聖上說起金山的事情,也只對你才敢說這些事情的。你不信我?」

秋長風眼中閃過分憂慮,終於點頭道:「好,我信你。不過你要記得,這種事情,你不要再對旁人提及。」

姚三思臉上放光,感激道:「千戶大人,謝謝你。」頓了片刻又道:「千戶大人,我聽你的吩咐,回到南京,對聖上說及上師身死的事情,聖上居然沒有任何錶情。不過就在當天,兵部就已調兵直撲觀海。聖上這般陣仗,難道是要對東瀛出兵嗎?」

這幾乎是沒有異議的問題。

姚廣孝身為大明第二號人物,和朱棣是生死之交,亦兄亦友。姚廣孝死了,朱棣聽到這消息沒有表情,是因為他是帝王,早就能夠隱藏情感。可就算姚三思都感覺到朱棣內心的暴怒,朱棣肯定會為姚廣孝報仇!

朱棣調兵遣將,集兵觀海,鄭和也及時迴轉,所有的一切都在預示,朱棣因姚廣孝的死,要對東瀛出兵。大明雖和東瀛隔海而望,征伐不易,但大明有鄭和,就根本不必擔心這個問題。

事實看起來已很明了。姚三思雖屢猜屢錯,但這次他身在局中,顯然比別人要明白很多。不過秋長風聽到這些,並無半分詫異,只是望著天上的飄雪,回道:「無論聖上做什麼,我們是錦衣衛,聽令行事就好。」

姚三思沒有聽出秋長風的言下之意,壓低聲音道:「千戶大人,眼下有兩件事很奇怪。」

秋長風隨口問:「哪兩件事?」他雖不覺得姚三思有什麼高見,但並不介意姚三思動腦筋。

姚三思神神秘秘秘道:「第一件是聖上到了觀海,竟然讓寧王隨行。」

這件事的確有些奇怪。因為寧王自靖難之役後,一直都是寄情山水曲樂、修仙得道。朱棣除了在靖難之役與寧王合戰過朱允炆外,幾次北伐,均不再找寧王。為何這次朱棣到了觀海,又帶來了寧王?

難道說,因為這次要對付的對手還是朱允炆的緣故?

姚三思從秋長風平靜的表情中看不出什麼,還能「不恥上問」道:「千戶大人,你說這件事奇怪不?」

秋長風只是反問道:「第二件奇怪的事情是什麼?」

姚三思早習慣了秋長風的態度,聲音更低道:「千戶大人,你在金山時,難道沒有發現個問題……」頓了下才道:「上師的屍體不知道哪裡去了。」

秋長風的臉色驀然變得極為難看:「你確定?」

若是葉雨荷在場的話,肯定很奇怪。秋長風本來早知道這事的,為何這時候聽姚三思說出這個消息時,還如此震驚?

姚三思連連點頭道:「是呀,我確定。我親眼見上師死了,可醒來的時候,留意到滿殿的屍體中,沒有公主和上師的。」他和秋長風不同,他總能留意到更明顯的事實。因此,他現在還不知道,死在殿中的那個衛鐵衣是個假貨。

「公主如今回來了,可東瀛忍者為什麼帶走上師的屍體?」姚三思繼續問道。這個問題顯然在他心頭徘徊了許久。

秋長風心思飛轉,終於恢複了鎮靜,搖搖頭道:「不知道。」

女人說「是」的時候,通常是否定的,而她們說「不」的時候,有可能是肯定。可秋長風說「不知道」的時候,沒有誰能知道秋長風到底知道不知道。

姚三思也不知道。但他明白,秋長風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討論下去。因此,他雖奇怪秋長風對此事的淡漠,還是換了話題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秋長風不等回答,就聽不遠處有人道:「現在我們要去見漢王。」

姚三思一聽那森冷如雪的聲音,立即變得畢恭畢敬。秋長風心中微動,轉身望向說話那人,施禮道:「秋長風參見指揮使大人。」

說話那人正是紀綱,紀綱的身邊站著孟賢。孟賢有些嫉恨地望著秋長風,紀綱卻有些深意地看著秋長風。

紀綱額頭的劍痕似乎更深刻了些——深刻如皺紋。

見秋長風施禮,紀綱只是淡然道:「鞦韆戶不必多禮。」他對秋長風無疑很客氣。但上司對下屬客氣,通常不是什麼好兆頭。

秋長風當然明白這點,他也知道和紀綱之間,再也回不到慶壽寺時的關係。他只是詢問道:「大人……我們……要去見漢王?」

紀綱點頭道:「不錯,漢王要走了……」

秋長風微愕,卻沒有出口詢問。他本來就是如此,問該問的,想要想的。很多事,無疑動腦比動口要好些。姚三思卻忍不住道:「什麼?漢王要走?去哪裡?」姚三思不解,眼下大敵當前,天子朱棣親臨觀海征討東瀛,正要依仗漢王之力,漢王為何要走?

紀綱根本不做回答,只是道:「秋長風,漢王臨行前,想要見見你,因此讓本指揮傳傳話……你若有空,現在就可隨我前往漢王的營帳。」

秋長風心中奇怪,還是道:「好,屬下這就和大人前去。」

紀綱眼中閃過分賞識之意,但很快泯滅。他話也不多說,只是轉身向軍營外走去。孟賢如影子般跟隨,有意無意地擋在秋長風和紀綱之間。

姚三思不得紀綱的命令,當然不好同去。他有些失落地立在雪中,心中卻想,漢王為什麼要在走之前見鞦韆戶?漢王和鞦韆戶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

漢王的天策衛遠在東霍群島,他跟隨侯顯來到觀海,不過帶了幾百貼身侍衛。和天子吵過之後,漢王更是負氣在御營數里外紮營,顯示對天子的不滿。

那軍營規模不大,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威嚴肅穆之勢,竟不亞於御營。

紀綱、秋長風入了軍營,被人領著直奔主帳。未及主帳前,就聽有絲竹之聲傳來,不由得都有些發怔。

漢王和天子吵翻、關係惡化,還有心情欣賞歌舞?

掀開簾帳,帳外雪落,帳內卻是溫暖如春。有樂師輕調管樂,急出曲弦,樂聲錯落,如珠落玉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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