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傾心

秋長風一直走到了七鴉浦,這時已黃昏。落日熔金,天邊泛著紅黃的壯闊寥落。他望著那落日,不知為何,心中想起了一句古詩。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他澀然一笑,看著手臂上的傷痕,心中有分蒼涼之感。片刻後,他挽起衣袖,走到江邊。

那晚歸的漁人、玩耍的孩童、賣魚的船女見到秋長風浴血的樣子,臉上都露出驚詫之意。秋長風卻無暇理會旁人的目光,他才站在碼頭,就見到一艘大船行了過來。

大船有三桅兩層,堅硬的船板,流線的船舷,雖遠比不上鄭和出海的大船,但看其構造牢固,出海絕無問題。

大船上跳下一人,那人短衣水褲,健碩的胸膛,黝黑的皮膚,一望就知道常年行走在水上,遭受風吹日晒。那人走到秋長風的面前,恭敬地施禮道:「這位公子可姓秋?」見秋長風點頭,那人露出分微笑道:「在下海石,奉江闊天老闆之命護送公子出海。請公子上船。」

旁人一聽江闊天之名,都是睜大了眼睛,有些驚詫秋長風的來頭。因為在七鴉浦的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江闊天的威名。此人不但在七鴉浦,就算在長江口,也是頗有勢力,出海的私船,可說是有兩成和這人有關。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出大船迎接秋長風出海?

秋長風卻不詫異,他知道江闊天這個人。秋長風身為錦衣衛,對全國的大事小情,或多或少都知曉。江闊天雖不是排教的人,但在長江行舟的人多少都和排教有關。牧六御畢竟做事老道,知道秋長風出海之事隱蔽,因此派生意船隻送秋長風出海,一來讓秋長風隱藏身份,二來排教雖得秋長風幫助,畢竟行走江湖,也不想讓人看到他們和朝廷的關係。

秋長風點點頭,走上了大船。

船上水手、舵手一應具備,甚至廚子、丫環也有,所有人均是立在甲板兩側,如同石雕木刻般,可都很是好奇地望著秋長風。

他們好奇,是因為他們上船時接到了江闊天的死令:「一切聽秋公子吩咐。這艘船,這艘船上所有的一切,均歸秋公子所有,包括你們的命!」

江湖上的買賣,有時候比朝廷還要血腥,江闊天不是天子,但說出來的話,一樣是沒有改變的餘地。

因此那些人上了船後,好奇中也是戰戰兢兢,畏懼中帶分茫然不解,見到秋長風的那一刻,眾人的好奇更是到了巔峰。

秋長風並不兇悍,臉有些白,和常人其實沒什麼兩樣。若有區別的是,他衣衫已破,背後和手臂均有傷痕,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這樣的人,為何連江闊天都要討好他?

無人敢問。

海石也不敢,他見秋長風立在甲板之上,感覺到他身上的肅殺孤單,只能低聲道:「秋公子,江老闆吩咐,這艘船以後都聽公子的吩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秋長風望著茫茫廣闊的江面,說道:「準備一個月的口糧和飲水。這一個月內,可能不會再靠岸。」

海石驚詫,他雖知要出海,但從未想到要出海這麼久,盤算路程,幾乎以為秋長風要前往東瀛海外。可秋長風下令,他就要服從,海石建議道:「秋公子,因為江老闆吩咐得緊迫,船上只準備了三日的口糧,本準備到長江口再補充的……」

秋長風目光一轉,說道:「女人、廚子閑雜人等下船,你來做飯。船上除行船必要的水手、舵手外,通通不要。你現在去採購用水和食物,夠剩餘人一個月所需就好。半個時辰後起航。」

他說完後,就坐在甲板之上,望著江面,再無言語。

海石困惑,但見秋長風冷然的表情,心中有了寒意,不敢廢話,立即趕人下船,同時採購清水和食物。

半個時辰後,那大船準時離開碼頭。

秋長風只是木然地坐在甲板上,看著天際最後一抹亮色沉入大江,臉上突然帶了分悲哀。

海石見秋長風如此,不敢多問,只聽秋長風之命,揚帆向東,過吳淞,直奔長江口,準備從那裡入海。至於入海後,要去哪裡,他只聽天命。

日沉大江,繁星滿空。那天星一眨眨的,有如情人思念的眼眸。秋長風坐在甲板上望著繁星,不知許久,他才緩緩站了起來,就要回艙休息。

前方路渺渺,但惡戰方酣。這一行,只怕比他去的任何地方都要險惡。

槳聲燈影中,秋長風嘆了口氣,陡然間心中一凜,低喝道:「誰?」他方才心神恍惚,神遊物外,根本沒有留意到,不遠的船舷處,不知何時,竟然站了一人。

他話音出口,已到了那人的面前,才待出手,突然怔住。他知道那人絕不是船上的海石等人,因為起航後他就吩咐,任何人沒他吩咐,不可上這甲板。他只想靜靜。

那人不是船上的人就大有古怪。秋長風覺察那人到來時,警覺陡升。

可他縱到那人身前時,就聞到幽香傳來,那股幽香,他竟如此熟悉……

心頭一震,秋長風臉色卻如冰,冷冷道:「怎麼是你?」

來人竟是葉雨荷!

她什麼時候上了這大船,秋長風竟完全沒留意。

葉雨荷只是望著秋長風,素來淡漠的眼中竟泛起了淚光。天上的星光璀璨,那一刻,也不如葉雨荷的眼波。

望見葉雨荷眼中的淚影,秋長風心弦震顫。恍恍惚惚中,只感覺江水凝滯,時光倒轉,宛如再回到十數年前……

槳聲如歌,燈影似律。

不知許久,天地間萬物都似沉凝起來。秋長風只見到兩滴淚影打破沉寂,順著那白玉般的臉龐垂落,心頭一顫,不等多說……

葉雨荷已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腕,站在了他的身前,呼吸可聞,近在咫尺。

秋長風就算面對強敵時,心跳得也沒有這麼厲害。他雖極負才智,但卻不知道葉雨荷為何突然之間,對他的態度有如此的轉變。

或許他也能想到,但他根本不想去想。清楚的痛苦,難得的糊塗,他這一生,實在是太過清楚,糊塗一次又何妨?此情此景,不知多少次在他夢中縈繞、徘徊,真的一朝實現,卻又迷惘如夢。

葉雨荷眼眸含淚,終於開口道:「我都知道了。」

她都知道了,知道的那一刻,心如刀絞。因此她來了,偷偷地上船,跟在了秋長風的身邊,她早就打算,這次相見,刀砍不斷。

秋長風眼中迷離,似在夢中,喃喃道:「你知道了?」他不知道多少次夢想,有朝一日,柳色依依下,能再握住那纖纖玉手,告訴那無邪的笑臉,他一直在想她。多年前,他能活下來,或許不過是想要幫她抹去臉上的淚光,重露笑容的清淺……

葉雨荷淚水難絕,嘶聲道:「不錯,我都知道了!你中了青夜心……可你為何不告訴我?」

她終於知道,秋長風中了毒,中了葉歡劍上的毒——青夜心。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神話傳說中,后羿射落九日後,曾求西天王母賜予三顆神葯。服食一顆不老,兩顆不死,三顆成仙。

或許在后羿的心中,就算成仙,也不如和心愛的女人相擁到天荒地老。可嫦娥卻不這麼認為,她終究吃了三顆神葯。雖成仙,但和后羿從此天地永訣,日夜咀噬著心中的寂寞。

嫦娥在碧海青天是夜夜寂寞的。不過中了青夜心的人,比嫦娥還寂寞,可寂寞亦是有限,百日後想寂寞都難。

葉雨荷淚如雨下,只想著陳格物曾經說過:「碧海灼心雖毒,但還算不上最毒。青夜心才是捧火會最毒的藥物。中了青夜心的毒,聽聞只有捧火會的離火可救。我本來不敢確信秋大人中了此毒,但他用刀斷四脈之法瀉毒,我就敢肯定那毒一定是青夜心。家父曾說過,中了青夜心,本來三日內必死,無藥可救,我們排教都救不了。外人唯一能延緩毒發的方法就是刀斷四脈,放血延緩毒性。這種方法其實也很少聞,不知道秋大人如何知道。可就算刀斷四脈,若不得捧火會的離火驅毒,百日內必死!」

百日內必死!

葉雨荷聽到這幾字的時候,如五雷轟頂。她終於明白,秋長風為何突然對她冷漠,秋長風為何要出海。

秋長風不但要緝兇,還要尋離火解毒。

可茫茫大海,捧火會在哪裡,誰能知曉?就算找到捧火會,離火是什麼,又有誰能知道?他這般漂泊,比起海底撈針又能多幾分勝算?

或許他這麼出海,如浮萍般漂泊,從此再不會迴轉。

葉雨荷發瘋般地追出來。追到江邊時,正看到秋長風上船,她也悄然地上船。

她也知道,即使加上她,對秋長風而言,不見得多一分勝算。甚至還會如以往一樣,連累了秋長風。但她怎能不來?

淚水如雨,葉雨荷透過燈火殘影,見到秋長風左手中指一節已儘是青色,青青如月夜,那是青夜心開始發作的徵兆。

她心酸,她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這麼軟弱,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愛上了這個有點冷、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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