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風雲渡海

根據我平素的觀察,民國三十八年渡海來台的外省人絕少向他們的子女描述海期間的生活細節。大部分即使是善於回憶或描述的人祇會使用較多的形容詞去強調當時場面的混亂或驚險,彷佛旅程中他所看到、聽到、嘗到、嗅到、觸到和想到的,可歸於名詞性的事物都在過度的恐懼中失落、湮沒了。比方說:像彭師母那樣會說故事的人在提到這段往事的時候也只說風浪多麼多麼地大、人多麼多麼地擠、共產黨的炮彈打得離船身多麼多麼地近,接下來猛里一跳,就跳到船靠了岸,有小販來賣香蕉;那香蕉是多麼多麼地甜,又多麼多麼地便宜。大家吃了個死飽,以至於日後看見香蕉又是多麼多麼地倒胃口。

我在年紀還很小的時節便想像:也許有一天我長大了,得找個機會仔仔細細追問一下家父家母:他們是怎麼來的?坐什麼船?那船有多大?形狀如何?買了船票嗎?船票長什麼樣兒?航行時間有多長?艙房裡的設備呢?睡的是那種美國電視影集里出現過的吊床嗎?……事實上我從來沒有正正經經詢問過這些,或許是關於逃難這件事家裡一直有種不堪回首、諱莫如深的氣氛,或許是我並不那麼好奇,也或許我總以為它是唾手可得的一個人生的零碎片段而未加珍視;無論何者,家父出乎我意料地主動說起來,反而不如我所預期的那樣有著驚心動魄的史詩格局與壯麗景象——它充滿了卑微、瑣碎、令人不忍逼視凝思的紊亂細節;渡海行動本身顯然就是摧人生記億完整性的一個手段。

在開始敘述此一日後看來意義重大的倉促遷徙行動之前,家父伸手指了指「白邪譜」倒數第二行底端,也就是排在「項迪豪」之前的兩個名字——施品才和康用才——接著那句「果然是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啊!」的話說下去:「這兩個人,原先是我老漕幫中的光棍,是「老爺子」跟前的扈從;輩份不算高,可資歷和聲望卻因為是「老爺子」家臣的緣故而非比尋常了。」

家父一向對他曾經在幫這件事守口如瓶,忽而說了這麼一大串,聽得我不由自主張口結舌起來。尤其是扯絡上施品才、康用才這兩個名字——他們不正是徐老三那張江湖圖上腳跨哥老會和國防部情報局兩個勢力範圍的「兩位老資格」嗎?當年在美滿新城一巷七號頂樓上(甚至更早之前在茶園的倉庫里)被孫小六打了個落花流水的不也是他們嗎?

「把你和歐陽崑崙的女兒那迭子妖精打架的照片寄給我的,恐怕也是他們。」家父沉吟了半晌,抓住一隻眼鏡腿當搖鼓軸子似地轉了起來,道:「難說他們是從你身上追出了我,還是從我身上追出了你;總之把咱爺兒倆搓成一股,想必是合情入理的。這,得從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底說起。」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二十號,台灣省主席兼警備總司令陳誠宣布全省實施戒嚴。戒嚴期間除了本島的基隆、高雄和澎湖的馬公三港在警備總部監控之下開放船隻進出之外,其餘各港一律封閉。對於當時仍身在青島的家父、家母而言,這是一道遠在天涯、毫不重要的消息,他們甚至全然無從想像:一個東南方數千里之外的小島開始盤查出入人口的這件事同他們會有任何關係。

在那個日後看來至為重要的日子裡,家父念茲在茲的一個問題其寶;微不足道:他究竟應該參加一個濟南同鄉的生日局、還是老漕幫為某重要「幫朋」所舉行的接風宴。這兩個應酬恰巧撞在同一天下午六點。家父若是參加後者,則必須獨自前往觀海山西側、浙江路北端最高處的聖·愛彌兒教堂旁某酒樓——此行極密,連家母都不可與聞。若家父參加前者,則可以攜家母一同前往西鎮南村路上的杏閣飯莊,之後再和那些同鄉們徒步去至僅有一箭之遙的天成大戲院聽戲。正由於兩地相隔甚遠,勢難兩全,家父懊惱了半日,才由家母拿定主意,謂:家父何不徑自赴老漕幫之會,而由家母代往西鎮南村路參加生日局,待老漕幫這廂散了,家父再往天成大戲院接家母回住處,如此安排,勉強算是兩頭靠岸,起碼各不失禮。

孰料家父乘了輛人力車剛到聖·愛彌兒教堂門前,便閃出兩個疾如風、動如火的練家子,趨前對家父道:那位重要的「幫朋」人是來了,卻不是來參加什麼接風宴,當晚的聚會一無酒、二無餚,便餐云爾;目的祇在問一個點頭與搖頭的「然否」。點頭的即刻發給船票,搖頭的當下一揖而別。家父一聽這話,比沒聽還胡塗,忙用暗語盤問那兩練家子,一連盤了十八個來回,才知對方果然是本幫光棍;一個叫施品才、一個叫康用才,並稱「哼哈二才」的是也。這「哼哈二才」情知家父是「理」字輩兒的前人,在幫既久、隸籍固深,不可輕慢,是以執禮甚恭,答問亦十分詳盡。然而家父一向落拓成性,鮮少過問幫中事務,也不願意倚仗著什麼資格輩份耍些不必要的派頭,遂低聲下氣地詢問起來:究竟是多麼重要的關節?為什麼祇問一個「然否」即定去留?不料那「哼哈二才」聞言竟板起臉孔道:「人家「幫朋」交代,凡事不必多言語。若屬同門同道,自然傾心相托,在籍光棍也無不儘力幫襯;若有異心異志,便沒有什麼勉強共濟之必要,您老就火速拿個主意罷。」

家父一聽這話便縱聲笑了起來,道:「豈有此理?說什麼點頭搖頭?根本是不問青紅皂白,教人如何然、如何否?再一說:即便張某人點了頭,拿了什麼船票?這船票又是往何處去的?難道連問也不許問一聲么?呿!」言罷一拂衫袖,扭頭便走;心想若是能追及先前來時所搭乘的那輛人力車,說不定還能趕上杏閣飯莊的宴席。未料偏在此際,一旁酒樓門首晃出來一條人影。此人中等身材,堪當得起虎背熊腰的形狀,年約二十齣頭,一頂爍光油亮的腦袋更平添幾許英雄精神。這人笑盈盈朝家父拱拱手,道:「久聞啟京先生為人不羈、處世瀟洒,今日一見,果然卓爾不群。其實今日之會也沒什麼大了不得的尷尬,祇不過要解釋起來,就嫌多餘。總之眼下時局緊張,兄弟手上正好有幾張船票,又聽說青島地面上有些像先生這樣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在幫前人;為了替國府積蓄些元氣,也為了替貴幫保留些人才,在下才冒昧請施兄、康兄代為邀請,不知啟京先生是否有意隨國府一道南行,徐圖大事?是以才有這沒頭沒尾的一問——啟京先生如果點了頭,船票立時奉上,今夜當須起程。此去千里,自然非同小可;祇是事急且密,施兄、康兄也有不得已而難言的苦衷,還請啟京先生見諒。」

以家父在幫的閱歷,一聽便聽出來:對方正是那位重要的「幫朋」。所謂「幫朋」,乃是極受庵清光棍們禮敬的一種客卿。這種人通常不在幫籍,可是卻擁有崇高的地位、也享有特殊的待遇。一般說來:若非與幫中「老爺子」有十分深厚的私交、就是對本幫有過非常重大的貢獻,才得躋身「幫朋」之列。這光頭青年一番話說下來,似乎什麼內情都沒吐露,但是辭氣慷慨、情意懇切,非但禮貌莊嚴,也顯然蘊蓄幾分撼人肺腑的悃悃誠心。家父聽罷點了點頭,道:「可否見告——船是往哪裡去的?」

「這個嘛——」那光頭青年睨了睨身後那幢酒樓,道:「恕在下不方便說。非徒啟京先生,即便是現下已經領了船票入座的幾位也都是雲山霧罩、不知究竟呢!」

「張某人身在庵清,原本不該有什麼顧忌,天涯海角,也沒有不可以去的所在。祇不過——」家父一沉吟,道:「賤內如今在西鎮南村路的杏閣飯莊;我若是就這麼上船走人,委實欠缺一個交代。」

「這倒不難。施兄、康兄俱是「老爺子」身邊的行腳能人,」光頭青年立刻接道:「煩他二位跑一趟,將夫人接了來,不過頃刻辰光,也就交差完事了。祇恐夫人未肯輕信施兄、康兄確為先生遣使,是不是還請先生託付一個什麼樣的信物?他二人持物而往,也好有個憑據。」家父想了想,見那「哼哈二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嘴,神情十分不耐,祇好隨手將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脫下,交付二人,自便隨那光頭青年進了酒樓。

一頓食不知味的飯吃下來,洋鍾已過九時有餘。一桌人相互簇擁著離席出門,祇見右首聖·愛彌兒教堂前廣場上炬燈閃熾,及至近前才發覺:竟然是一排四輛黑漆轎車魚貫駛來。家父原本是個霧眼茫茫的大近視,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動靜,但聽那光頭青年在他耳邊吩咐道:「啟京先生但請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駕,夫人一定趕得及上船,絕對萬無一失的。咱們先上車往碼頭去罷。」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灣,他是斷斷乎不會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輛轎車的。我插嘴問他:是不是因為沒等著家母的緣故,老人居然搖廣搖頭,道:「沒有了眼鏡,我現成是個睜眼瞎子,能上哪兒去?」

結果眼鏡緊緊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二才」早一步已經到了碼頭。一見著家父的面,她渾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顫著說:「要上哪兒去怎麼不早說下?我當你是教人給架走了呢!」

家父不慌不忙戴上眼鏡,四下打量了一陣,見岸邊泊艘軍艦,港里船上一片燈火通明,把方圓數百丈內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到這一刻,身邊除了「哼哈二才」、便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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