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面具爺爺及其它

孫小六在十二歲那年第三度離家出走——或者該說「第三度遭人拐走」——的事發生在民國六十六年。當時市面上流行一首爛歌叫〈從民國六十六年起〉,大意是說:從民國六十六年起,一切都會更美麗。我敢和任何人打賭——/在那個年代,很多人是以一種感動得不能自已的心情在唱著那首歌的。大約也就是從那個時期開始,遇到元旦、國慶和隨便什麼鳥節日,都會有一大票人趁天還沒大亮的時刻從四面八方簇擁到總統府前面的廣場上,昂起頭等著看兩名憲兵在樓塔尖上升國旗。電視台派出來的攝影記者還會把那些仰望國旗、淌下眼淚的老百姓如何感動著的模樣拍下來,在你剛吃過晚飯,正打著飽嗝兒的時候播放出來。

一切會不會變得更美麗是個愚蠢的問題,我祇知道一切會變得完全顛倒錯亂。如此而已。比方說:孫小六失蹤那天,我所認識的所有的人都在討論一貫道的事。那是某個禮拜二或禮拜三,一個一貫道的「前人」王壽被刑警抓起來了,和王壽一起落網的傢伙叫蕭江水,他的職稱是「宰相」。兩人被捕的罪名是他們宣稱自己乃佛祖投胎轉世,於是稱王稱帝,發展組織不說,還以「渡大仙」的名義向信徒募斂錢財,混了個上幾千萬的資產。治安機關隨即宣布:要徹底消滅邪教勢力,讓我們的社會風氣更清新、更乾淨。可惜這話說早了——王壽和蕭江水給抓起來之後,治安機關才發現:一貫道信徒的總數比全中華民國的陸海空三軍加起來還多了好幾萬。一切並沒有因為稱王稱帝的神棍被捕而更美麗——很多很多年過去了,孫小六從五樓窗口一躍而出,竄入竹林市的那天下午,有三組準備出馬競選總統的政治人物分別在一個半小時之內拜訪一貫道的總壇,呼籲全國不吃魚、肉,可是不忌吃鴨蛋的教友投他們一票。

我還可以舉一個一切不會變得更美麗的例子。孫小六在民國六十六年六月十三號那天遇見萬得福,地點是在台北西門町峨嵋街一家叫「金元寶」的小歌廳門口。萬得福在騎樓下攔住孫小六,要他到對街立體停車場「避一避」。話才說完,「金元寶」門裡衝出來三個人,前面兩個大個子人手一把槍,後面的小個子則神色驚惶,滴溜溜轉著雙大眼珠子四下張望。孫小六給萬得福扯著臂膀,衝過街心的時候聽見一聲刺耳的緊急煞車——

關於那兩個大個子如何朝煞車卻未及開門的一票人連開多少槍,以及他們如何護送那賊眼賊眉的小個子劫車離去的細節我就不說了——因為我不在場,沒有立場說話,祇是孫小六瞥了那小個子一眼,因之而印象深刻;他認識那小個子。他是個頗有點兒小名氣的台語歌手,出道十多年,漸成電視紅星。就在給孫小六撞見的前一天,這個叫葉啟田的歌手還在台南元寶歌廳駐唱,因為受不了台南地痞的勒索而找了幾個少年郎替他圍事,動起手來把地痞打了個一死二傷,自己隻身竄到台北來,投靠元寶歌廳老闆的哥哥——此人是金元寶的大股東,人微角輕不必細表。總之孫小六見過的這小個子後來居然當上了立法委員,插身教育文化委員會問政。這是我說世界不可能變得更美麗,祇會變得顛倒錯亂的另一實證。

如果要把「從民國六十六年起,一切都會更美麗」的反證一一羅列而出,恐怕要說到民國九十九年也說不完。不過,跟孫小六有關的另外一個事實是非說不可的。這件事發生在捜捕一貫道首惡分子之後、通緝賊眼小個子歌星之前,正確的時間是三月三十號上午。孫小六所謂的「面具爺爺」扔石頭沒留神,打下了一架直升機——事情要用類似孫小六那種慢條斯理、不忌繁瑣的方式說,才說得明白。

農曆年前的二月八號,祇有十二歲的孫小六在雙和市場里遇見這「面具爺爺」——這人臉上罩著個長了雙彎犄角、凸眼珠,還有副翹下巴和一張血盆大口的塑料制妖魔面具;他湊近孫小六,低聲道:「有空沒有?」孫小六聽那聲音便知道:完蛋了!又來了!正待拔腿要跑,「面具爺爺」早已按住他的琵琶骨,道:「前回「紗布爺爺」沒告訴你么?」

孫小六胡亂點了點頭。

「「紗布爺爺」說什麼來?」

「說我要是不跟他走,就把我爸我媽我哥我姊切成一塊兒一塊的。」孫小六說著,已經流下淚來。

「然後呢?」

「然後絞成泥、和韭菜——」孫小六這時開始抽搐起來,然而琵琶骨上的手指樞得更緊了些——他不覺得疼,但是渾身上下卻有如教人用麻繩給扎了個結實、直教透不過氣來,自胸腔以下則幾乎完全麻木了。這時他的悲傷倒不是由於疼惜自己身體的緣故,而是想到他爸他媽他哥他姊可能遭遇的下場。

「絞成泥又和上韭菜之後呢?」「面具爺爺」溫聲問下去。

「做成——餃子,煮,一,鍋。」孫小六終於把這一套恐怖的流程說完,連鼻涕也嗆出來了。

「既然都記得,咱們就上路了罷?」「面具爺爺」似乎是在面具後頭笑了笑,道:「你小子如果當眞是那星主投胎降世,包你不出一年半載,就能打我這兒出師。」

「可是——」孫小六一眼朝市場口瞥去,忽然給激出個主意來,當下抬袖口抹了把臉,扯了個謊:「今天下午我要去師父家練拳。」

「想搬出你師父那兩套臭把式來嚇唬爺爺我?」「面具爺爺」的面具湊得更近了些,從那張血口之中噴出一股又腥又嗆的怪味兒。孫小六打從這一刻起迷糊了,祇知道自己歪歪倒倒踅出市場口,扶牆摸到武術館,站在大門口跟彭師母道了個別,說過了年也不一定會來,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地走了。

這一次,孫小六居停所在卻不見之前的那個新生戲院了。「面具爺爺」帶他住進一幢鄉間的別墅。這別墅前後皆有庭園,園中修竹短草,參差有致。側院築有白石小徑一條,順著這小徑往裡走,過了二進房宅還另有天井一方,中有魚池一座,池中養了幾十尾或赤或白的錦鯉。對幽囚在此的孫小六來說:每天能到那池畔以觀魚作耍,稱得上是唯一的樂事。

除了魚池,那獨門獨院的大別墅中最令孫小六印象深刻的是某小室牆上的十字架,以及小室對面卧房床下的一雙大皮鞋。之所以印象深刻,乃是因為「面具爺爺」每見那十字架都要施以「哼哼」兩聲噴鼻冷笑,卻從不說明緣故。至於那雙大皮鞋則更有不得不令孫小六難以忘懷之處——他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雙皮鞋旁邊的地板之上打坐入眠;陳年老皮子加上鑽石鞋油的刺鼻氣味,著實難以消受。然而「面具爺爺」曾經三令五申:暫住於此實非得已,為了不節外生枝,徒增驚擾,是以在此居停之際絕對不能破壞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室內陳設原本如何放置,便一任它如何放置;連几上茶杯、廁中巾絹和床下皮鞋亦復如此。孫小六初入此屋的幾日感覺萬分不自在,祇道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個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神仙,才能把居室住得這樣纖塵不染。未料三數日後,「面具爺爺」才告訴他:此屋原主已在兩年前仙逝,人死了,房子也帶不走,如今只有三、兩個「底下的人」每周前來洒掃整頓,務使其情狀一如原主生前舊觀。

「咱們既然祇是來此借住,便不該移動原先物事一分一毫,這——」「面具爺爺」用鼻孔哼了兩聲,嘆了口氣道:「也算是對死者的一點敬意罷!再者,你若隨手移動了些許物事,教那來洒掃整頓之人窺看出什麼端倪,咱們可也就住不下去了。」

是以每日清晨,「面具爺爺」都會手持一枚放大鏡,將屋前屋後、里里外外巡看一遍,直要見到每樣小對象皆歸置原處,未見絲毫徧移,才算放了心。這樣巡看一回,差不多已過八、九點鐘光景,「面具爺爺」便帶著孫小六從後園的一堵矮牆縱躍而出,去做這一天的功課。直到夜色四合,再由原路躍牆而入,躡步潛蹤,各自回房睡覺。有那麼一遭孫小六心血來潮,在「面具爺爺」巡看之時劈頭問了兩句:「這主人既然死了,怎麼還要人來替他打掃房子呢?難道他要變個鬼回來住嗎?」

「面具爺爺」聞言之下悄然說道:「人世間哪裡有鬼神可以立足之地?自凡說神道鬼,皆是因為怕人失去了敬畏之心,才藉這鬼神的說法來畏之、戒之的。人一旦有了敬畏之心,也就不至於胡作非為、無法無天了。」

「他既然變不成個鬼回來,又為什麼要替他打掃房子,還擦皮鞋呢?」

「面具爺爺」想了片刻,一副不該說、又不得不說的神情;幾度啟齒,話到嘴邊又呑了回去,最後終於迸出這麼幾句來:「人雖然不在了,可是祭之、祀之、就彷佛他還在的一般。這裡頭有個極深的意思;叫「祭如在」。說的是我們活著的人眼中不能祇看見現在的人、現在的事。」

「那麼這死了的人以前是個好人啰?」孫小六問道。

「面具爺爺」這回不答他,扭頭進了那間小室,關上門,大約是又抬眼瞥見了牆上掛著的木十字架,隨即發出兩聲哼哼。孫小六沒的說,祇好撲身盤腿,在那雙大皮鞋旁邊趺坐定神;一夜如常,無話無夢。

至於每天所行的功課,便與「大牙爺爺」和「紗布爺爺」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