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學術問題

我應該暫時放下茶園倉庫里那兩個怪老頭的疑團、也暫時不去敘述接下來時不時前來騷擾我們的電力公司、水力公司和電信局工務組的那些個「人員」。我還是從美滿新城一巷七號這座宅子內部的一些細節往下說去罷——

我寫作論文的那張梳妝台是合板貼皮製成的,它的一隻腳已經折斷了,儘管我給墊了兩本書在下面,仍是晃動不已。一寫字,就有如坐上了一輛老爺車,東倒西歪地顛簸起來。這為我日後的寫作生活伏下了很不好的影響——我幾乎不能在任何平整安穩的桌面上寫出一個字來。雖然我很厭惡所謂寫作依賴某種靈感的說法,但是坦白講:如果一張寫字桌不能有那麼點偏傾側斜之勢,我是一點靈感也不會有的。

另一個現實問題是當孫小六的行蹤暴露之後,他不能再替我搬運任何一本參考書,是以計畫中皇皇三十萬言的論文原本應該援引、摘錄的古代典籍、近人論著和其它很可以充塡篇幅的數據都沒了著落。這使我的寫作耽擱了好幾天。終於在某日小五再度前來的一個周末中午,我再也忍禁不住,竟然坐在那張長板凳上啜泣起來。小五起先祇是安慰我不要著急,總會想出法子來的。由於誰也想不出什麼法子,她便又勸我:如果壓力太大,也可以考慮暫時放棄,等以後當完了兵再慢慢兒找時間把論文寫完。然而這也是行不通的,因為辦理休學手續得親自跑一趟學校;能親自跑一趟學校而無送命之虞的話,我又何必辦休學呢?總之,我被困住了——不祇是肉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不能隨意讀我應該讀或想要讀的書是極其嚴重的一種懲罰。這使我眞正地感受到囚禁的苦悶和失去自由的寂寞。我一面掉著淚,一面不斷地跟小五說:「我好難過,我好難過,我好難過。」沒有什麼別的話比這四個字更能體現我當時的心情。我起碼說了三百次,且在意識的底層想到許多古今中外受過牢獄之災、遭到放逐之禍的偉人——我相信他們在眞正體嘗著我這種心情的時候一定也不停地說著「我好難過」罷?

最後小五隨口問了我一句外行話;「難道一定要讀那些書嗎?」「什麼意思?」

「不能自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嗎?」

就在我正要說「當然不能,這是碩士論文」的時候,靈感來了——我的眼前乍然一亮!為什麼不能?我轉身進屋,坐回那動輒搖晃顫抖的梳妝台前,伏案疾書起來。

從這一天起,我不再去想參考書的事。如果有需要援引古今中外著名經典或研究數據的地方,我就瞎編一個人名、捏造一個書名、杜撰一段看起來像是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經說出、寫出、且恰恰可以充分支持我的論理的語言。坦白說:這樣的勾當作來十分有趣;幾乎像是上了癮一般,我越來越覺得發明一個論文中的理據要比推演一套嚴整的論述、或者歸納一個抽象性的命題來得更加迷人。在將近四個月的時間裡,我創了一百三十二個不存在的人、兩百零五本不存在的書、三百二十六則不存在的論述;如果不是因為繳交期限已至,我還可以繼續寫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在這種可以說是「焚膏繼晷、夜以繼日」地寫作論文的日子裡,我並沒有多想現實的問題。比方說:我是不是眞能如期寫完?就算如期寫完,我又該用什麼方法把手稿交給打字行打字、排版、印刷、裝訂?就算連這些都能順利搞定,我又如何避得過那些撒下天羅地網,隨時可以在大門外把我抓走的恐怖分子,前去參加論文口試呢?說句更實在的話:我連口試是哪一天、在哪裡舉行都不知道——我已經徹底和這個地遁陣之外的世界隔絕了。

但是,奇蹟也因而發生。在茶園倉庫的一場惡鬥之後不知多久,孫小六發現我們的口糧已經沒了,祇剩下幾根鱈魚香絲和半包發了霉的王子面——連喂那幾隻大蜘蛛都不夠。我也不記得究竟多久沒有食物進肚了,然而,在那種極度飢餓的狀況之下,人的頭腦卻變得非常清楚——我甚至一閉上眼就可以用一種視覺狀態意識到自己腦細胞的運動;它們之中有的像變形蟲那樣螺動、有的像蹦豆兒似地跳躍,有的如大雨敲窗之際相互並呑、溶化的水珠,總之活力旺盛到令人心驚膽戰的地步。連帶地,貯存那些奇形怪狀的腦細胞裡面的種種數據也開始變成各種鮮活靈動的符號向我發出各式各樣的召喚。

實際的情況是這樣的,當我雙手環膝、眼睛瞪視著稿紙上飛速滑動的筆尖寫出論文所需的字句之時,另有無數個可以名之為心象的畫面也同時在我四周開啟,它們的總數若干其實難以確實估算——因為每一個畫面都隨時閃爍、靈動著,只要我稍稍分神注意,就會立刻像進入一部我早已看得爛熟的電影一樣,非但理解了那情節的事實細節,也知悉它的意義,更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舉個例子來說:我在寫到先秦縱橫家之學到漢代成為宮廷中為皇帝辯護的職業演說者必備的一種技術的時候,梳妝台旁的塑料椅上方忽然呈現了一幕奇景,是一座三層高的四方樓台忽然倒塌下來的情形。接下來——幾乎不假思索地——我立刻意識到:並沒有任何人因此而罹難,受傷的也不過是六十四個魁梧健碩的中年男子之中的二、三人而已。也就在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之際,我已經置身於倒塌的樓宇之中——卻並不感覺壓迫和窒息——我遊刃有餘地在地底的灰煙土霧中遊盪飄移,看著這些人被八張大網兜住;有的網裡人多一些、有的網裡人少一些。可是完全毋須數計,我知道他們就是六十四人,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

這是非常怪異的一幕,一來它和我的論文內容全然無關。二來它也從來不是我過往眞實人生之中的一個片段。三來它也絕對不是我曾經看過的任何一部電影或戲劇里的某一場面。然而我對它卻如此熟稔——毋庸繼續看下去,我已經知道這是一群在光緒年間被天地會洪英誆騙構陷的老漕幫庵清元老,他們差一點遭到活埋,而那一楝倒塌的樓宇叫「遠黛樓」,乃清代著名建築巨匠錢渡之的後人所建,此樓的確有個機關,能害人、也能救人。整段故事原來出自署名「陳秀美」者所撰的碩士論文《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質言之:由於飢餓——也許再加上與世隔絕的恐懼或焦慮罷——我所讀過的書里的每一情節都開始向我包圍進襲,且以鮮明無比的影像一再迫令我凝視著它們。

對我而言,這種前所未有的經驗其實是極其迷人的,彷佛我所讀過的書——無論它們多麼枯燥乏味,陳腐失眞乃至錯訛連篇——都在以一種活潑潑、熱滾滾的魅力向我展現生命。在這一大片你叫它客廳也好、書房也好、卧室也好的底樓空間里,容有不下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生命。書的幽靈。贈白紙黑字的魂魄。就在我即將變成餓浮之前,前來向我作完美的告別。也一如在人世間我們可能會遭遇到的情況——走在路上你會碰到似曾相識的老同學,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來,或者是在某處讀到了一個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長相來——這些充塞在我極度疲憑的身軀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我覺得非常陌生、似乎從來沒見過。換言之:有些我讀過,可是顯然已經遺忘掉的內容也從記憶的角落裡赫然浮出。

在梳妝台的右側,也就是樓梯下方的三角狀區域里,地面滿了大大小小的蕈鏈,前後院的天光根本觸撫不著,是以幽暗有如潑墨般深濃的夜色。也就在這個地帶,上演著一些我自覺並不熟識的情節——它們彷佛各自從我所閱讀過的書里散落出來,像脫了串線的珠子,孤獨地閃爍著。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終於停下筆,讓漢武帝和他的語言侍從之臣自腦海中暫時引退,開始以一種玩拼圖板的心情去仔細審視那畫面。我隱約察覺自己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出於某種眞摯的情感——我對任何活著的人從未產生過這樣的情感;可是對於這些被記憶棄置在角落裡無依無靠的片段,我自認有義務要替它們找回上下文的聯繫。這樣做(至少在當下的直覺里)要比完成一部看似怎麼也寫不下去的碩士論文來得重要得多。

其中一個片段出現在五、六朵沿著牆壁踢腳板和磨石子地之間冒生的木耳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走在一條古老的、東西走向的街道上,他來回走了好幾趟,好像是在猶豫著要不要走進街邊一幢樓宇中去。那樓宇前有小院,院牆甚高,門楣右邊掛著亮漆木牌,正楷雕刻塡墨的六個大字是「南昌剿匪總部」。年輕人的鼻樑上掛著副酒杯底一般厚的眼鏡,看似是讀過書的,一身褐布長袍倒也十分素雅,既不像匪類,亦不像剿匪之流。可正在他這麼躊躇逡巡的當兒,樓院之中猛可衝出兩名槍兵,一邊一個、將年輕人拽進這總部廳堂中去,再直奔二樓,扔進一個門首掛了「諜報科」招牌的房間。裡頭一張大會議桌,繞桌擺著十幾把帶扶手的藤椅,可是只坐了五個人。一個才見這年輕人的面便皺起眉峰,操湖南話說:「又來了!伯屛,自從你把那叫化子弄進來行營,就跟菜市場差不多了。」湖南人身邊一個說浙江土話的中年人也搶著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一連多少天了?灑度每天拖出去的少則一、兩個,多則四、五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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