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嫚兒的奇遇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戶住在山東泰安泮河邊兒上的人家。這戶人家有一對叫爺爺的兄弟、一個叫爹的父親、一個叫娘的母親,和一個叫嫚兒的小女孩兒。嫚兒不是小女孩兒的名字,祇是那個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兒的一個通稱;得把嫚兒二字連成一個字讀,使前一個字的母音被後一個字給遮住、捂住,讀起來像「母兒」或者一聲牛叫,「ㄇ兒——」。這樣呼喊,乃是因為小女孩兒還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緣故;所以我們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稱謂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總之就是被什麼東西給遮住、捂住了。

一戶人家的三個男人都還是有氣力工作的人。兩個爺爺是親兄弟,從小感情極好。做哥哥的結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還不肯成家。一蹉跎,過了年歲,祇便光桿打到底。等哥哥的兒子也成了家、養了女兒,做弟弟的就成了二爺爺。這大爺爺、二爺爺和那個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運河裡撐船。前清尙未廢漕運的歲月里,從泮河裡撐船上溯,不須幾篙子就能夠到一條叫九丈溝的小支流,從這小支流再行兩日,就是運河了。只後來驛道拓寬,泰安府往西到東昌府、平陰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為主的往來,九丈溝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爺爺一艘船、二爺爺一艘船,手下僱用的人丁雖漸漸改行散去,倒還有幾口水手長年幫襯,運送些米粟谷麥和什貨等物,生計算是維持著了。待那兒子長大成人,更多了個幫手,祇盼他媳婦多生幾口壯丁,再把這兩船靠水碼頭的家當接手光大了來。可這盼頭沒成,嫚兒才出生,大爺爺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過不及一年,大爺爺、二爺爺二人又遭了變故。

那一日天氣晴和,兩位爺爺將一船滿載著布疋的大船託付嫚兒的爹,帶領人丁押往東昌府交卸。兄弟倆自將船泊在九丈溝,人卻商議著踅進城裡、逛一逛市集、喝幾盅水酒。千不該、萬不該,二位爺爺不該挑了片臨著泮河的酒樓,且又憑窗眺望著遠近河景,趕巧碰見了事端。

且說二位爺爺正咂著酒漿、絮叨些閑話,忽聽樓下人聲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來,兄弟倆順著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蠛地咚!原本平靜的泮河裡端的是一陣波翻濤滾,涌激泡碎;河當央忽而竄起尺把高的浪頭、忽而又盪開丈許寬的漣漪————如此過了片刻,看熱鬧的人才稍稍覷清楚了:河底一無蛟龍、二無鼌怪,卻是兩個看似身著勁裝的漢子正扭拉撕扯,你摑我一掌、我揮你一拳打得好不熱鬧。可二位爺爺只看了一眼便齊聲對彼此道:「要糟!他倆俱不識水性!」

二位爺爺往來這泮河與九丈溝之間何只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術,也知曉這表面上一平如鏡、水波不興的泮河底下有一種陷人的機關。出通西橋下不過二里,有一處河床極淺,個頭兒稍微長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觸露水面,則腳丫子剛可夠著探底——可這底是個決計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處沉河,是再也浮不上來的。熟練的船家稱此地叫「流沙灘」,猶如《西遊記》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現地以書中之文而命名,還是著書之人從這眞情實況的惡地理上得出來個說故事的靈感罷了。

總而言之:流沙灘極險,非常人所能應付。二位爺爺轉念至此,豈敢怠慢?只恐救人不及,要眼睜睜看他送掉兩條性命。於是雙雙躍下樓窗,直奔流沙灘前而去,想要趁著那打架的兩人尙未涉險之際便搭救上岸。誰知那兩人,一個是白蓮教親、一個是丐幫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氣力。二位爺爺恁是泅技高人一等,卻怎麼也支使不動他倆。就這麼一夾纏,四個人在轉眼之間全滅了頂,連屍首都找不著了。

此後瑣碎不提,祇說那嫚兒的爹娘忍悲負痛,依舊混著河上生計。如此過了將近兩年,好容易日子平靜下來,卻又出了事。這一天嫚兒的爹剛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家中,祇見正屋上首端坐著兩個陌生人。一個麵皮白如棉紙,臉長似驢,配一張櫻桃小嘴和兩隻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脫脫是傳說之中的白無常。這白無常身穿西服、手上把玩著圓邊方頂呢帽,說不上來還帶著幾分洋紳氣息。另一個就大大不同了,一張紫黑麵皮上賊不溜秋轉弄著兩隻小眼睛,也正由於那眼睛實在太小,若不是四下里不停地轉著、動著,便幾乎要同臉皮上無數顆說麻子不是麻子、說雀斑不是雀斑的凹點分不清了。此人雖也穿了身洋服,可怎麼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討飯的乞丐樣兒。嫚兒的爹畢竟是個憨實篤厚之人,看來者有如凶神惡煞,仍當那是風塵辛苦的緣故;當下堆起笑臉,蝦了蝦腰,又朝內屋喊聲:「嫚兒的娘!」

「不用喚了。」白無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領著我們的人上九丈溝看船去了——聽說你小子手底下有閑船一隻,我們哥兒涵正需要一隻船。」說著,指了指身邊茶几上的一個青布包袱。麻臉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開,裡頭露出個黑木盒子來,麻臉再一開盒蓋兒,赫然現眼的是十排龍銀大洋錢。白無常自將盒蓋兒「啪」的聲關了,繼續說道:「錢,不愁沒有;但看你能賺仍取多少罷了。差使幹得完妥停當,這一盒子銀洋你盡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這租船的價錢是一日夜五塊錢——」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嫚兒的爹忙道;可三句話沒說完,白無常又昂聲截住他,道:「我們是在「三民主義大俠團」戴雨農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俠圑」也好,講究的就是愛民如子、嫉惡如仇。這點銀錢,祇不過是分潤老百姓的一點意思罷了。生意作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該拿的。祇不過別忘了戴先生和三民主義的好處就是。」

媛兒的爹連忙又蝦了蝦腰,道:「大人怎麼說都是。」

「不能叫大人。孫先生手創民國都已經二十多年了,哪裡還有大人?」白無常陰慘慘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這廂三人閑話了一陣,那居先生問訊得極是殷切仔細,比方說這泰安府的風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績如何?乃至兵鎮一方的軍帥首長政聲如何?問來問去最後問到了白蓮教徒眾的活動情形。居先生忽然橫里插了句:「你們聽說過一個叫「共產黨」的詞兒沒有?」

嫚兒的爹搖了搖頭。居先生接著給他上了一大課,大意不外是說:如今國難當頭,日寇連年犯境,那「共產黨」竟然在前一年裡還成立了臨時政府,其禍國殃民,簡直就比前清以來的白蓮教還要可恨可惡。正因其可恨可惡,就得發動全國百姓同心協力討之伐之、剿之滅之。這一課上到天色將晚,嫚兒他爹打了幾個瞌睡,以致連連點頭,狀似十分同意那居先生的見解。

不錯,居先生、邢先生正是假意為吸收齊魯一帶志士、探聽軍閥共黨消息、請命北上——其實卻是為了打撈那些失落的佛頭而來的居翼和邢福雙。

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身自當年那南昌剿匪總部的幹部,再加上些黃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諸役之中力戰殉身的二流軍將,以及「三民主義大俠團」這一系的領袖當眞在南京成立了一個叫「三民主義力行社」的組織,由賀衷寒、康澤、滕傑、劉健群、鄧文儀、桂永清、酆悌、胡宗南這些人、這般的坐次為核心小組。戴笠因祇在黃埔六期讀過一陣騎兵科,根本沒畢業,是以排名尙在酆悌之下。當然,無論如何議定坐次,那「老頭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仍居首腦。依照他的意思,黃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銳盡失,何不在吸收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時條件稍稍放寬一些?一俟加入之後,執行的紀律便要嚴!些。相對地:如果在吸收其它學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於出身隔閡、底細未能洞見,則在加入之際的要求便需嚴一些,而在成為組織的一分子之後,執行的紀律則放寬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氣。這就是「三民主義力行社」成立之後所發展的第一個收攬各方人才的機構,叫「復興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層單位。那不遠千里而來,一意追查邢福雙下落的李綬武吃盡苦頭,大約也就在居、邢二人來到山東泰安的時節成了「復興社」的一分子——這些枝節,暫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義力行社」之下還有兩個外圍組織,一個叫「革命軍人同志會」、一個叫「革命青年同志會」,算是承上啟下的決策執行機構。這麼一來,組織發展突然龐大起來,非但黃埔嫡系、「老頭子」的親兵成為骨幹,其餘如北洋時代在北京成立的陸軍小學、陸軍中學以及保定軍校的畢業生,有許多失——采賦閑、無所事事的也來登記加入;僅一個多月之內,報名加入成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頭子」龍心大悅,遂批准開辦了一個「特別硏究班」,施以三個月的訓練,期滿之後,便派到「復興社」下屬各級的單位里去,有的成了報社幹部,有的成了名為「消費合作社」、實為「老頭子」轄下的會計和貿易機構的財務技師,也有的給分派到地方上去發展再次一級的單位,還有的成為戴笠原先那個「大俠團」特務機關的新血。

正因這是個草創時期,被稱為「新血」的靑年同志倏忽湧入,人人祇要口稱擁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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