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越活越回去

邢福雙入社之後的確幹了幾件可以換取富貴的勾當。《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提到了另一個事件。早在民國十八年中——其實也就是邢福雙還在砍佛頭、運佛頭期間,河南開封出現了一個暴力組織,稱「三民主義大俠圑」。為首一人姓戴名笠,字雨農,浙江江山人。這個組織中的重要成員還有田載龍、王天木、胡抱一和居翼,此四人各取其姓名之一字合刻了一個活字印,是為「龍王一翼」——人們可以把「龍王」想像成戴笠,而此四人為其輔佐;當然,這幾個成員也可以把「龍王」解釋成「老頭子」,則「老頭子」歡喜重用這個大俠團的程度也就不言可喻了。

民國二十一年秋,「老頭子」已經復行視事了幾個月,權力益形穩固。是時馮玉祥正準備和中國共產黨合作,要組織一個抗日聯盟軍或同盟軍,由馮氏自任總司令。但是馮玉祥總擔心日後「老頭子」會基於他「攘外必先安內」、「抗日必先剿共」的主張而利用其大元帥之職橫加掣肘。於是馮玉祥買了十多個敘利亞籍的兇手,化妝成印度阿三,潛入南京,準備向「老頭子」下手行刺。不料此事早為「三民主義大俠團」的外圍分子所偵知,立即馳電南昌;再由居翼親率邢福雙往南京,兩人連手,在火車站截下這一批乘津浦火車南來的殺手。這件功勞,居翼並沒有獨佔——他是另有——圖謀而然的——因為護駕有功,他得以親隨戴笠面覲「老頭子」。「老頭子」溫言相謝,稱許他是「民族英雄」;自然也問了他對前途有些什麼想法。居翼表示他想請調山東,到北方去替「藍衣社」、「大俠團」開疆闢土。這一點正暗合了「老頭子」從萬硯方處聽來的想法。

但是「老頭子」沒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東不為別的,祇為了邢福雙說過的八十四顆沉河的佛頭。這,也才引出了歐陽崖侖從拍花賊手上救出個小女孩兒的眞人實事。關於此事,得從我那彭師母身上說起。但是我非先繞回頭說紅蓮和孫小六的事不可。

約莫就在紅蓮開始變成我「唯一的女朋友」之後,我的生活有了重大的改變——讀書、寫硏究論文、發表些小說……諸如此類原本塞滿在我生命中的事變得一點兒也不重要起來。與紅蓮豐盈、飽滿、汁液欲滴的肉體相較,我曾經浸潤其間,不肯自拔的世界——也就是那個祇有白紙黑字、黑字白紙的文學天地變得很不眞實、很不具體,甚至可以說非常虛假且非常可笑。我永遠不會忘記,當紅蓮再一次出現在我宿舍門口的時候,我整個人(嚴格地說就是從顱腔以迄於腹腔的這一大塊)彷佛猛然間被一隻挖沙石的怪手給掏空了一下。可是在肉體的感覺上,那一下掏空之處卻有如同時給塡入了比五臟六腑還要沉重又堅硬的一捆炸藥——它在剎那間引爆,幾乎炸銷了我所有的神智、理性或思考能力。她穿一襲領口開得有點低的艷紅色連身短裙,露出兩截白胳膊、兩條白腿,底下赤著雙腳,同樣是艷紅色的高跟鞋拾在手裡,手是搭在肩膀上的。她笑著,同時直伶伶勾視著我的眼睛,忽而左眼、忽而右眼,好半天才說:「不是說好了要再來陪你睡覺的么?」

坦白說:我忘了當時是上午還是下午。我也不記得她離去的時候是白天還是晚上。至於中間這一段,可能是三天三夜,也可能是七天七夜,總之我們既沒有出門,也好像沒有下床。我們連飯都不吃——祇在喘息的空檔隨手往我的書桌上抓一片吐司麵包或者一瓶礦泉水吞幾口。等到我們幹得筋疲力盡,連呼吸都覺勞頓不堪的時候,大概就會沉沉睡去。不論誰睡了,另一個也撐不過太久。等其中一人醒來,就搖起另一個來繼續幹下去。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我不想說什麼,紅蓮似乎也一樣。換言之:我們祇是在用呼吸、呻吟、笑、喊叫以及我們能夠發出的任何的奪音——任何沒有意義的聲音——彼此探詢以及回答。

毋庸諱言:那是我的第一次。它,點兒也不像小本書刊或《O娘的故事》錄像帶上所敘述、表演的那樣。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猜想這跟我全無經驗有關——因為沒有經驗,所以干那樁事就祇能模仿書上或屏幕上看來的動作。可是我剛才說過:從紅蓮一進門開始,我整個人都給掏空了,什麼也想不起,記不得了。我祇知道通體下有一股非常非常巨大、腫脹、爆裂出來的力氣,那力氣從毛髮、肌膚乃至血液和臟器的深處湧出,源源不絕、滔滔不止;從數之不盡、視之不清的每一個孔穴中噴出,然後和紅蓮的力氣交會。它們交會之後凝聚成更強、更猛、更緊密力氣。而且,這凝聚起來的力氣並不會因動作的停頓而消失——它在我們沉睡的片刻間打造一個又一個充滿耗竭意象的夢境。我不住地夢見自己在深海底下朝上泅泳,可是總也浮不出水面。就在我即將溺死或窒息而死之際,紅蓮已然重新騎在我身上,或者用雙腿纏絞住我的腰身,讓我重新開始。

事後回想起來,在那夜以繼日,乃至無日無夜的幾天之中,我只有幾個很短暫的剎那分了心,于闐暗無光的室內錯把紅蓮看成小五。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想不起來——可以將之比擬成一種比獸類行為還要純粹、專註又生猛的衝刺活動。我猜想紅蓮也一樣。彷佛我們是比器官還要簡單的兩塊礦石,彼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撞擊著,直到粉碎為止——不,粉碎之後仍不止息——每一粒塵埃屑片仍在繼續尋找著彼此,繼續衝刺、繼續撞擊……於是我們變得越來越粉碎、越來越塵埃、越來越渺小。最後,我們雙雙消失——從內而外,自靈魂而軀殼,由精神而肉體,消失得乾乾淨淨。一切歸於寂滅。

某日的某一時刻,紅蓮從我的身上翻滾下床,將我驚醒。她隨手抓起桌上一瓶礦泉水,往頭頂淋了,像洗澡那樣,一面搓揉著肢體上已經泛起鹽白的汗斑——可是她站不住,最後索性坐到磨石磚的地面上,一面笑、一面沖洗,然後對我說進門之後的第一句話:「乾淨了。」

她的聲音像是從宇宙的另一個邊緣處傳來。我隨即闔上剛剛睜開的眼睛,聽那三個字綿綿遠遠的迴音將之前歸於寂滅的、消失的、化為塵埃屑片的、粉碎的我再一點一點拾掇起來。我敢說她的「乾淨了」所指的不是、或至少不祇是用礦泉水沖洗的身體。對我來說,好像還有把此身所有的一切全部拋棄、扔掉,一丁一點兒全不顧念、全不眷戀、全不珍惜的意思。這是我的第一次,不要嗤笑我對它做了許多附會和想像——其實我並沒有為那切膚入骨的眞實感受增添任何誇飾性的形容。當紅蓮說:「乾淨了。」之後片刻,我相信我懂得了她的意思——因為那也正是我的意思:我們兩個恐怕都是一無所有的人——在耗盡了最後一滴精力之後,赤條條面對整個和我們遙遙相對的世界,我們什麼都沒給自己和對方留下,乾乾淨淨,連愛情都沒有。

然後紅蓮將剩下的半瓶礦泉水朝我扔過來,我將就著原先仰卧的姿勢,讓那來自也許幾千年前、幾萬里外某座名為阿爾卑斯的山頭融下的雪泉水把自己狠狠淋了個濕涼冰透。

「有件事忘了跟你說,」紅蓮看我把瓶中最後幾滴水努力地朝身上、床上灑著,便笑了起來,一面說:「上一次我從你的垃圾桶里揀走!張紙條。」

「噢。」我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是一首詞,上面還圈寫廣一句話;「岳子鵬知情者也」。」紅蓮俯身下來,手指卷我的發角,說:「那是什麼東西?」

「你偷我的垃圾?」我猛地坐起身。

「反正是垃圾。」她聳聳肩。

她顯然不明白一個過著老鼠般生活的人其實可以非常非常重視他的垃圾的。我跳下床,忿忿地把空水瓶順手扔向某一面牆壁,罵了聲:「干!」

接著,她告訴我一件我簡直不敢相信的事——!那就是她比我還要「老鼠」;她也是一個在暗中窺伺著他人生命的傢伙,和我唯一的差別只不過是她不會把那些窺伺來的材料寫成小說,拿去發表。

坦白說:我並沒有生她的氣——如果你是一隻被別的老鼠盯上的老鼠,你是不會生另外那隻老鼠的氣的,你只會惋嘆自己老鼠得不夠純粹而已;更何況你們還翻雲覆雨痛快了那麼一陣。我拾起那個空水瓶、又朝牆上扔了一記——事後我覺得那是非常可笑的一個動作——可是,你還能做什麼?一個完美的女人告訴你:她已經注意你、跟蹤你、查探你好幾年了,你的祖先籍隸、親故戚友、生辰八字乃至於平常過日子的一些個雞零狗碎全都了如指掌。你除了摔兩下其實摔不破的保特瓶,你還能做什麼?

她知道家父是在國防部史政編譯局寫《中國歷代戰爭史》的文職軍官。她知道家母已經做了二十幾年針線活兒,替外銷中國童裝的成衣商縫製小人兒小馬小圖樣賺取一點可以補貼我上私立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的費用。她知道我差一點追上一個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兒叫孫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我對孫小五忽冷忽熱、沒正沒經,搞得雨人連見面都有些尷尬起來。她也知道孫小五有四個哥哥、一個弟弟,這個叫孫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會失蹤一陣,不定上哪兒去混了什麼得意不得音心的勾當,但是誰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她還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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