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法圈功

讓我先把這兩本書中部分的記載和敘述整理出一個較簡明賅要的脈絡,使原先以文言文寫訂的《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不致那樣詰屈聱牙,而《七海驚雷》也得以剝落其光怪陸離的武俠聲色,回到幾個基本的事實。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書後有一篇署名「留都龍隱」者所寫的代跋,隻字不提此書所敘的內容;通篇說的卻是江南八俠中呂元及其一系弟子的事。「留都龍隱」以為:八俠中以呂四娘、白泰官、甘鳳池等事迹最著,乃是近世人讀小說的多,大受其影響的緣故。甚至由呂四娘刺殺雍正輾轉附會,居然還造出了「雍正與江南八俠原來是義結金蘭的異姓兄弟」之流荒誕不經的謠謬。事實上連「江南」都大為可疑;因為八俠之中有一半是出身江北之人,所以統稱「江南八俠」其實是江南人過於自尊自重的略稱。若要正名,應稱「江南北八俠」。接著,「留都龍隱」指出:八俠中除了了因和尙淫惡暴虐、不堪俠名之外,曹仁父內功雖然了得,可是更名易姓,藏頭縮尾,子孫還在滿夷的朝廷當上大官,不可謂不諷刺。路民瞻失之於傲睨、周潯失之於頹唐、白泰官收徒過濫以致後學良莠不齊、甘鳳池在逃捕落魄之際居然干過一陣強盜。只有呂四娘以一女流而能誅殛天下至尊,可稱豪傑;此外,就是呂元堪稱大俠了。

嚴格說來:呂元甚至稱得上是甘鳳池的師父。原來甘鳳池曾隨俠丐張長公習藝,以拳勇聞名金陵,然而不過是「走方售葯者流」的程度;及至中年以後於道途間結識呂元,才學得了眞本事。

呂元,安徽鳳陽府人氏。自幼隨前明宗室朝元和尙讀書練氣。這朝元和尙俗家姓朱,明室覆亡之後隱居於鳳陽府壽州的靈雲寺,課徒四人,其最幼而最聰慧穎悟者即是孤兒呂元。

朝元和尙授徒的要求極怪:讀書而不可應試、練氣而不可習武。結果十年下來,四個徒弟里跑了三個——兩個去應童子試,之後比年連捷,都成就了舉業,另一個改投鳳陽府一名退職的老捕頭門下習槍舞棒,隨即在公門中任職,也有了不錯的出身。唯獨這呂元,到了十八歲上,仍日日隨朝元和尙讀書誦經、挑水種菜、打坐參禪,似乎就要這麼終老一生了。

一日朝元和尙將呂元喚來,劈頭就問:「你不求將來有什麼出息么?」呂元道:「再有出息,不過是當皇帝。當了皇帝都還免不了教人打出宮來,死也就尋常百姓一樣死了;不死的還是當了和尙。」朝元和尙聽罷哈哈大笑,又問:「人生在世既然無可為者,你何不即刻便死去?」呂元仍舊神色閑定地答道:「也沒什麼不可以,祇今日後園的菜還沒澆水昵。」朝元和尙又是一笑,道:「世間事自有人做得,你既要死了,何必還煩惱菜園裡的活計呢?」呂元毫不遲疑地應道:「師父能煩惱弟子將來的出息,弟子便還是要煩惱菜園裡的活計。」這一下,朝元和尙笑不出來了——非但笑不出來,反而放聲號啕、涕泗交縱。哭罷才道:「你這平常心與慈悲心竟連為師的也不能及。我倆師徒一場,緣盡於此。你可以去了。」一面說著,一面揮了揮手。呂元深知師父脾性,既然衛他出走,便再無淹留的餘地,於是撲身下拜,磕了三個頭。祇這頭一磕下去,不意偌大一方雲石地磚應聲碎裂。呂元再一回神才猛可驚覺:朝元和尙方才一揮手,袖風拂處,正是他丹田處的法圈。

這法圈既非經絡,亦非穴位,卻是練氣之人都聽說過、也時刻觀想的一個小宇宙。朝元和尙平素教徒弟們練氣,不外就是靜坐調息,施之於活筋補氣、益血養神,如此而已。可是袖風一拂之下,催動法圈,卻是極其高明的另一層功夫。打個譬喻來說:常人練氣、用氣,猶之於今世之人建築水壩,在河川近上游處挖一個既深又廣的大池,平日積貯容蓄天雨,待乾旱時再伺機開閘,以施灌溉——這是一般人練氣的功果。然而法圈的妙用卻大大不同;這法圈好比是在水壩的下方增設的一部巨大的發電機,藉由宣瀉而下的洪濤奔流又將水勢引回上游,遂使這傾注潰決的流水注入淵源所從來之處,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息,乃可生髮未已——法語謂此曰「活潑」。

更妙的是:法圈未經啟動,不論練的是外家功夫、內家功夫,都有竭盡耗弱的時刻。然而一經啟動,這體血精氣便形成一個自供自應、自給自足的機栝,再也無虞匱乏。除非行功之人在七情六慾上伐斲過甚,是永無渙散虛脫之慮的。換言之:朝元和尙就那麼輕輕一拂,偏就點化了呂元,使之晉身到「活潑」的境界。

八俠之中,以呂四娘、白泰官、甘鳳池聲名最盛,然而卻以呂元武功最高。但是呂元行事沉潛,武林史向以隱俠稱之,並獨排眾說,稱呂元內功精純,尙在了因和尙之上。會當七俠合誅了因之際,呂元亦未嘗畢用其技,僅為另六俠摒蔽門戶,使了因無從施展毒手而已。倒是後世說書人如石玉昆者傳下了一部《三俠五義》的故事,寫宋代名臣包拯斷案,兼及江湖俠士鋤強濟弱,誅暴安良的形跡;後來經由晚清大學者俞樾改寫換題,成為傳世的名著《七俠五義》。而這七俠之中的「隱俠沈仲元」其實正是呂元的影射之身。「沈仲元」在《七俠五義》里固不及「南俠展昭」、「小俠艾虎」和「錦毛鼠白玉堂」等人俠名昭著,這當然也是因為「隱」之一字使然。即使在清人述異筆記之中,有關呂元的著墨亦甚少。世人所知者,大凡是「法圈功」由呂元一人而傳,嫡出四支,一支傳蘭州張氏、一支傳湖北沈氏,另兩支分傳山東二李。其中一李於光緒初年移墾關外,是為後世東三省「眞善忍無極法圈功」的由來。這一門功夫已逐漸遁離武學範疇,而以修心養性、健身固體為尙,經末代掌門李洪志之發揚流布,蹤跡可謂遍及寰宇,信徒逾數千萬之多。另一李則是山東濟寧州之李,也就是李綬武的祖上。這一支既不同於蘭州張氏之鑽硏氣血穴脈,亦不同於湖北沈氏之精習館略治術,更不同東北李氏之致力修身道法——濟寧李氏所側重的反而有些類似對各家內功功法的搜集、編纂、考證、窮究,世系相沿,有如武學的收藏家、武術的考古家。從這一點上看,濟寧李氏之切近武學、武術,則並未違悖當年朝元和尙所開示的「讀書而不可應試/練氣而不可習武」的祖訓。這裡頭還有千絲萬縷的小因緣。

話說昔年呂元得了「法圈功」,辭別朝元和尙,開始了一段浪跡天涯的行道生活。他日間替人打些短工,混個溫飽;夜間就尋些破廟敗庵,圖個棲息。總之是孤家寡人,無求無欲,倒也逍遙自在。一日來到南京地面上,找著個給糧行馱米卸船的差使,與包工的頭家言明:替一標由鎮江運至的船隊下米,為期三日,如果能將上萬斤的白米全數卸空,除了食宿著落之外,短工們還可以掙幾文銀子,這種銀子叫「小花邊」。呂元暗自運起「法圈功」,一肩可以扛四百斤白米,兩肩就是八百斤;腳下運步如飛,卻仍臉不紅、氣不喘。不到兩個時辰,碼頭上便圍聚過來百十口子人丁爭睹這大力兒郎的本事。活該有事,眾人之中就有這麼個額角長了個大肉瘤的甘鳳池。

甘鳳池原是俠丐張公獨傳弟子,能使繩鏢、飛錢、袖箭、鐵蒺藜等一十八種暗器不說,刀槍棍棒無不熟練精通;在南京地面上可稱得上是響噹噹的人物。加之以此人素性剛烈,嫉惡如仇,好管不平之事;里巷間每遇什麼糾紛,只消有人喊一聲:「去請「甘瘤子」來平直!」那理屈的一方便往往主動息事寧人了。

這一日甘鳳池路過碼頭,在人群之中見呂元好生氣力,心下十分景慕,思忖他必有異能奇術在身,可他自己另有旁務,無暇結識,是以次日又來碼頭邊尋訪。不意包工的頭家卻告以:大力兒郎連夜卸完糧米,一大清早便領了「小花邊」上路走人了。

甘鳳池聞言哼哼一聲冷笑,道:「我看那人一身好大氣力,可抵你十個扛工不祇。昨日在碼頭之上,他一人來回忙碌,倒省了你們這些蟲——的活計。怎麼?到頭來你也祇開銷人家點把「小花邊」么?」

那包工頭家見此人來意忽地不善起來,哪裡饒得?登時一聲啰唣,道:「我吃你管我的閑事?來啊!」四下陸然間竄出七、八條精壯漢子——,有人認出對手的這傢伙額角的大肉瘤,還沒來得及抽身,早被甘鳳池翻飛拳掌,打了個牙崩骨折。甘鳳池打了人還不肯罷休,去那包工頭家褡漣里摸出一錠兩許重的銀子,道:「甘瘤子為人最恨不仁不義之事,我且替你作個公道的便是了。」言罷一縱身,飛出十丈開外,再三兩個彈躍,人已不見了。

閑話休提,且說這呂元領取了些碎銀角子,倒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徑去早市裡買幾枚燒餅,一面吃著,一面信步遊逛,一派逍遙。也正因為他漫無目的,正是「觸目皆佳景/隨心任自然」;走到近晌午時分,但覺口渴,便就近覓個茶亭歇腳。許是夜來馱米勞累,才解了渴,困意倒湧上來,索性就著亭邊土階,歪頭睡倒。待他一覺醒來,賣茶的老者早就一擔挑著火爐茶桶收市回家,倒是亭外樹蔭底下蹲著個滿臉橫肉,長相兇惡,額角還生了個大瘤子的壯漢。那壯漢自然就是甘鳳池了,見呂元醒來,連忙起身上前,拱手長揖為禮,自報姓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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