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老大哥的道具

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必須先略過萬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尋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過程中意外發現萬熙涉及血案的經過;而先將我老大哥這一部分的線索交代清楚。

對於民國五十年左右的漕幫大老們來說,無論張世芳或張翰卿這兩個名字祇不過是他們手底下數萬幫眾之一而已。可是對我老大哥來說:在幫這個身分非比尋常——不像家父,抵是在離亂生涯中曾經利用一個光棍的招牌讓自己平凡的人生過得更順利、也就是更平凡一點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參加本村新舂圑拜摸彩的那個早上(那也許是在民國五十八或五十九年初罷),老大哥告訴我這個祇有十二、三歲的小弟弟不該知道的許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釋了半天:漕幫不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壞蛋組織,甚至所有的幫會都不應該是為了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組織一樣,裡頭總有些壞蛋;壞蛋一多,壞事就做起來了,幫會的名聲就搞臭了。他接著向我解釋: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價勸他退夥出幫,不是沒有道理;一見他來家便鎖門關窗,也不是沒有緣故。說穿了:就是他看過幫會裡不安寧、不平靜的一面,厭倦了、害怕了,或者說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歡幫閑涉險了,看著原來的兄弟夥伴也總覺著眉目可恨起來。「這不是誰對誰不對的事,是什麼人有個什麼想法兒的意思。」老大哥說。

然後,他告訴我:在幫的前輩常講些掌故,他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這漕幫的來歷的。話說在明朝嘉靖年間,有個戶部侍郎,姓羅名清,是甘肅人。這羅侍郎後來辭了官,皈依佛門,供奉一位碧峰禪師為師。碧峰禪師給他起了個法號,叫凈清。從此佛教里有了羅教、或者稱作清門的一派。流傳到江蘇,就叫大乘教、無為教。流傳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總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摻合了些道教的儀式和道理,傳下了四經一卷,分別叫凈心經、苦工經、去疑經、破邪經和泰山孤卷。信羅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經、有的吃素不念經、有的念經不吃素、有的經素兩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間,清江地方的漕運夫役組織了糧米幫。山東、河南、江蘇等地的船夫民丁也起而仿效。他們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縴的夫子。無非是極為貧窮的家庭出身;既無恆產,亦無慣技,祇能賣賣粗力氣,隨船過著南來北往的流浪生活。這樣的人既組成幫會,便自然而然要替這幫會製造一個神話的來歷,以廣招徠;於是他們看上了羅教這個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從此,糧米幫兼具了職業工會和宗教組織這兩個性質。

不過,據我老大哥的敘述,他寧可相信這漕幫起源時期的第三個性質才是最重要的。清代漕糧每年由山東、河南、江蘇、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徵收,運往北京通州各倉,供應皇室貴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祿。每年由八省經漕河運道入京的船數,大約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衛所軍士領運,他的頭銜叫旗丁,形同船長。旗丁再負責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縴夫、扛工等。這些人力的總數少則七、八萬,多則十餘萬。每年這為數十多萬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時間,約在八、九個月左右。但是除了獲准有限額地攜帶一點免稅土產至沿途各地販賣、賺點蠅頭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銀」——也就是正式薪水——卻少得可憐,不過一、二兩到三、四兩白銀之間。即使在道光年間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銀」也不過在十兩銀子上下;可謂清貧如洗了。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結合起來,其實有經濟上的動機——他們可以集眾人之資,從事小規模置產營利的活動。用我老大哥的話說,就是:「像嬉嬸標會一樣。一個人耍的是小錢,一百個人耍的就是大錢了。糧米幫上一個人是光棍,十萬個人就是大爺了。」

漕糧運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餘的三、四個月里,這些出身各省的貧窮苦力又該如何棲身呢?最初他們大都流落港市街頭,捱不過饑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後來出了三個羅教徒,分別是江蘇武進人錢堅、常熟人翁岩和杭州人潘清。這三個人在杭州府北新關外拱宸橋地方聚集了一批羅教信徒,斥資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里供奉了佛像和羅祖凈清法師的塑身;除了讓人前來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個月里,還提供簡單飯蔬和被席,讓漕幫里的人丁食宿。這個設施給許多舵工水手帶來了啟示:他們也可以如法炮製,在不同的水陸碼頭蓋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錢,到回空期供幫中人丁膳宿。至於幫中人丁則僅需繳納微薄的供養錢,雇一、兩個長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麼,非但漕船回空期間幫眾彼此有個照應;就算是死了,也還能就庵堂附近覓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屍曠野,變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著打了個奇怪的比方:「這就好比說:叔叔嬸嬸離了老家、投了軍,跟著部隊上了台灣來。自己混生活,不如大伙兒一道混生活,這就好比當年漕河糧幫里的爺們兒一樣,算是入了教廣。入了教,教親要彼此幫襯。苦雖然苦一點,可是教親終究是教親;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難大家一同當。你好比說住罷,住這眷村;你好比說吃罷,吃這眷糧。破瓦泥牆、粗茶淡飯,這和從前咱們幫里的庵堂沒有什麼兩樣,可大傢伙還是一般快活。這麼說你懂么?」

「過年還要團拜,團拜完還要摸彩。」我接著說。

「對啦!這不是很快活嗎?」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這個意思就對了。」「那村長就是老大了嗎?」我一面問,一面想:家父是鄰長,鄰長起碼要算幫里的老二。「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萬八千里,差得太遠了。」老大哥連忙搖手帶搖頭,道:「要這麼比起來,村長不過是個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頭還有總堂主,總堂主上頭還有旗主,旗主上頭還有總旗主,總旗主上頭還有舵主,舵主上頭還有尊師、護法、正道,再上頭才是總舵主,也就是幫主——不過一般不叫總舵主、幫主,要叫就叫老爺子。」

「那你算不算老爺子?」

「我算個屁。」

「那我爸算什麼?」

「叔叔以前在幫的時節是「理」字輩兒的。「理」字輩兒底下是「大」字輩兒;所以後來叔叔即便不在幫了,給你起名叫大春,這意思還是不忘本。只不過叔叔不喜歡結幫聚伙這些個事兒;我跟你說的這些,你可別說給叔叔聽。知道嗎?」

「那你是什麼字輩兒的?」

「我么?我是「悟」字輩兒。我還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

「那你還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這麼敘。」老大哥忽然板起臉來,正色道:「弟弟你沒有上香拜師,算個空子;敘不得光棍!」

然後老大哥告訴我:若非看在教親族親這兩重關係上,他是不會跟我說這些的。即令祇是跟我說,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時也才知道:家父對幫中事務一向守口如瓶,大約也就是因為他不肯輕犯這第五戒的緣故。

「可是你自己說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麼又說我是教親呢?」

這時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新樂園,另只手平伸兩指,往煙盒口開封處輕輕一拍,盒口跳起來三支煙,他再用那兩根手指將跳起較矮的兩支煙一壓,便剩下一支了——這個動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後才知道)正是流離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認的手勢之一;老大哥點上煙,深吸幾口,才呑呑吐吐地說道:「咱張家門兒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遠離江湖是非,不問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樣;我、我、我是老漕幫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祇可惜咱張家門兒里沒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細,那我張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麼還有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說這些,等你給祖宗爺爺娘磕頭的時候,就把我講的想上一遍,祖宗爺爺娘就明白了——」

「你自己也磕的,你怎麼自己不磕的時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攙我,他一攙我就來不及跟祖宗爺爺娘報告了嘛!」老大哥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兒,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們是不是回來了,一面把布包兒口的繫繩鬆開,將裡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裡;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隻手鐲、一枚方孔古錢、一根發簪、一塊懷錶和一管鋼筆。老大哥撥了撥、數了數,道:「弟弟你要是肯幫老大哥這個忙,每到年節叔叔請出牌位來叫你磕頭的時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爺爺娘報告報告,一回說不完說兩回,兩回說不完說三回;好歹有說清楚的一回。這些個玩意兒就合是老大哥謝謝你的小禮物。你說怎麼樣?」

「這些是幹嘛用的?」

「小道具,還都是有來歷的。」老大哥說著,拉我蹲下身,又道:「這手鐲,是我們李行李導演拍《婉君表妹》的時候用的。唐寶雲要嫁給江明的時候就戴的這個;可江明把她讓出去給他弟弟,沒嫁成。這戒指兒,是頭年兒里拍《新娘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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