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或許是出於一種隱秘的逃脫意識,我在念大學的時代每逢寒暑假都不愛回家,總混在一些有家歸不得的僑生裡面向舍監申請留宿。條件之一當然是要繳交足額的宿舍費,之二是得遷出原先的房間,去和幾個越南或緬甸來的外系同學擠。我對僑生沒意見,可是我ー旦搬進去,便形成一種侵犯他們那個小社會的力量。於是其中一個負責夜間門禁管理的緬甸學生後來跟我打商量:如果我答應不搬過去,他可以通融在晚上特別為我住的那間(其實是我們角落裡那四間)寢室打開電源,這麼一來,我甚至可以根本不必提出正式的留宿申請,不必繳交任何費用。我只消在學期結束前另外打一副鑰匙,便可以於假期間隨時進出宿舍。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我必須在房門上方的氣窗和面向網球場的推窗內側貼一層黑紙,以免室內燈光外瀉;而我也祇能在桌角和床板之間架一盞六十瓦的小燈,並盡量在夜間活動——不發出任何聲音地活動。換言之:像只老鼠一樣地活動。

我正式當上老鼠是在大二上下學期之間的寒假,很覺得之前兩次假期所繳交的留宿錢簡直是虛擲浪費,且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些僑生們不喜歡我闖入他們生活的眞正原因是他們嫌我的腳丫子氣味不佳——關於這一點,其實毋須辯解,因為沒有人會覺得別人的腳丫子氣味如何如何之佳的。總之,過著老鼠一般的生活的那個假期雖然祇有ー個月,於我卻有無比深遠的影響。回想起來,它好像不只一個月、不祇一個嚴寒的深冬;它彷佛總括了我的大學生活、少年終頁、黃金歲月。也是我此生第一次開始進入一種眞正的、徹底的、離群索居的日子。比老鼠還老鼠——起碼老鼠還不必在同類出現的時候躲躲藏藏,而像賊一樣住在一所以講究德育馳名的天主教大學裡,我最好是不要和任何人接觸,因為一旦接觸了,勢必會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一個非法的存在。你絕對可以想像那情景:走在清冷的校園裡的某一刻,有人喊著:「張大舂,你怎麼會在這裡?沒回家嗎?有什麼事嗎?」或者:「你還住在宿舍里嗎?」那樣我就必須撒謊。隨便說什麼都是撒謊。

是的,我還住在宿舍里。每一天,祇在黃昏之際、下午六點鐘到來的那個剎那,緬甸僑生替我打開電源的一瞬間,整個世界和我有一點聯繫。也祇在那一瞬間,我感覺有人還知道並且認同我的存在。除此之外,那樣的生活甚至在描述它的時候都令人乏味;我每天清晨大約六點起床,躡腳走出宿舍,從校園東側的小門出去,走十七分鐘到一家叫滿園春的麵包店買半條吐司麵包、三盒牛奶、一百公克火腿片,回程時一家專門供應附近自助餐廳蠆售熟食的小店剛拉開鐵卷門,在那裡可以買到滾燙的滷蛋和高一麗菜;老闆娘心情好的話還會舀一勺辣椒小黃瓜擱在塑料袋裡。這些是我一天的伙食——星期日除外,這一天沒有熟食,因為自助餐廳不開張的緣故。我通常在星期日這天上午搭一個半個小時的客運車回家,吃午飯、拿零用錢和六天份的水果,然後去逛書店,把沒繳出去的宿舍費和省下來的伙食錢全花在那裡。

我的確讀了不少書,這是先前我說過:像老鼠一樣獨居「於我卻有無比深遠的影響」中的一個影響。但是我比誰都清楚:那樣讀書既不是為學業成績有所表現、也不是為追求知識與探索眞理,而祇是我提及的那種逃脫意識的延伸。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沒有別的動機或目的;純粹祇是逃脫而已。我每天捧著一堆食物,悄悄溜進宿舍,把網球場那邊推窗內側的黑紙揭開,讓天光透進來(因為早上七點過後,緬甸僑生就把電源切斷了),然後我就鑽回被窩,隨手拾起一本散落在床上的書來看。肚子餓了,我可以不必起身,因為食物、以及一大壺夜裡用電燒開的水就擱在反手構得著的桌面上。除了刷牙和上廁所,我幾乎不離開被窩,我甚至可以一整個月不洗澡。有那麼一個深夜,當我蹲在一間廁所的馬桶上拉屎的時候,聽見緬甸僑生和他一個同鄉一面小便一面說:「那個張大春剛才一定來過。」「你怎麼知道?」「暑假他和我們擠一間,他身上有怪味。」「眞的?」「眞的。所以他到哪裡我都知道。」於是他們一同笑起來。之後我躲回寢室,把櫃里的衣服、床上的枕頭,還有高高隆起、已經發硬而大體上仍維持著中空形態的棉被嗅了個遍,除了襪子的氣味不佳之外,其餘並無任何特殊之處。這一點令我頗為沮喪,彷沸悉心呵護的一個什麼骨董珍寶在轉瞬間教人給打碎了。試想:我已經如此儘力地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過著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還留給那緬甸僑生一個氣味的線索、一個生命的痕迹、一個不能完全逃脫的證據。之後我祇好再拾起書本,逃進另外一個世界裡去。那些個書本里的世界是這種無所遁逃於天地之間的沮喪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贖。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和我讀書的習慣有著莫大的關係。時至今日,我已經無法確定這件事究竟發生在一次留校當老鼠假期之中、還是平常周末逛書店的某個午後;說得更實在些:我甚至不記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學時代的一個經驗。為了敘述方便,我想還是從我當老鼠那時的讀書方式講起好了。

簡單地說:我是那種讀起書來六親不認的人。從打開一本書一直讀到閉上一雙眼。在睡夢和睡夢之間,我唯一眞實的存在就是置身於書中。為什麼稱之為「唯一眞實的存在」呢?那是因為當我置身於書中的時候,連「我」這個人都顯然忘記了;忘記了自身——也就是讓自身完全逃脫、不被(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知覺所認識,這眞是一個完美的狀態。而這個狀態不會因書種之不同而有所差別。舉個例子來說:有一次我讀到一本名叫《吸煙無害身體》的書,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醫師懷特(William T.White)。他堅信「抽煙危害健康」的說法是「人類史上最大的騙局之一」。在這本書里,他如此寫道:「將極少量的礦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幾乎毫無例外地會導致肺癌。利茲大學的實驗心理學教授巴塞曾經連續五年用老鼠作實驗,將老鼠分成兩組——一組抽煙、一組不抽煙;結果顯示抽煙那一組的老鼠一隻也沒有罹患肺癌。」這是我讀之再三、以至於至今仍能成誦的一段。它不是小說、也沒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它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書中片段,它使我進入了一個世界,一個我從來不曾親歷或想像過的世界——那兒也許是一個實驗室,有許多穿著銀灰色制服的科學家正在忙碌著,其中一個手裡拎著個半透明的塑料袋,裡頭是條剛獲診斷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種牧羊犬。拎著袋子這人的身後還有幾個傢伙正透過幾支吹管朝一組關在玻璃箱里的老鼠噴香煙,這個玻璃箱上貼著英文印刷字的標示:「吸煙組」。旁邊當然就是「非吸煙組」了。後一組的老鼠比前一組毛色白亮許多,但牠們都沒有罹患肺癌。這一幕情景是否曾經在地球的哪個角落裡出現過?我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確一直留存在我的腦子裡。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確知有這麼一個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個角落裡。當那樣的角落消失之際,我已經睡著了,脫逃到夢境里去了。

等我醒來,完成了必要的漱洗、採買、飮食之後,另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著、歡迎著我。在那裡,有一個每天要喝兩次非常濃的湯、一個月里吃過四回油敷羊肉、兩餐鮭魚的哲學家,有一個床前放置著打獵專用皮靴的物種發現者,有一個堅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致導出自由經濟論的經濟學家,有一個強調童年如「寶貴的帝王般的財富」的詩人(他怎麼會想到用帝王的財富來比擬童年?實在令人覺得詭異),還有一個在西藏乞討到板油、加上一點葡萄乾、紅糖和麵粉,居然做成兩個布丁的女基督徒,還有一個告訴我「冷飮比熱飮多兩倍時間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學博士兼運動醫學專家,還有一個留下過一份箴言錄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條上這樣說道:「我們不管經歷了些什麼,都留下它的痕迹。每一次接觸事物,都會對我們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響——雖然是在不知不覺之間。但是,倘若過分重視這些影響卻相當危險。」

我相信:倘若一發不可收拾地「還有一個」下去,我就一輩子也別想提到在書店裡發生的那件事了。總而言之:與其說我因讀書而知道了這些人,毋寧說這些人原本就在一個個由書本打造起來的世界裡,不意間卻被我發現了。有些時候,不同書本里不同的人在同一個問題上會爭吵,但是他們各自的時空相去太過遙遠,互相沒能爭吵起來。而我的閱讀一旦介入,卻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兩種思想、兩般態度、兩個信念鬧得不可開交起來。另一方面,即使是擁有同一個名字、看來也擁有同一個生命歷程的傢伙一旦出現在不同的書本里,往往也躍躍欲試著要鬥嘴甚至打架。我曾一度認為笛卡兒和伏爾泰、乃至於尼采和尼采之所以不合,恐怕都是因為我這個人的閱讀行為的介入而導致的。然而這樣想下去會很糟糕,我?讀任何一本書都有一種搬進那緬甸僑生和他的同鄉朋友們的寢室二樣的介入感——或者可以稱之為存在的自覺罷?

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方法——更精確一點說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