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柳生的秋天 第十一章 白馬

這個城市沒有馬,柳生從來沒有騎過馬。

那天他穿著馴馬師的盛裝,牽著馬穿越大半個城市。一切如在夢中。繁華的街道是夢中的舞台,對於他來說,這舞台太長了,太大了,觀眾太多了。他有點驕傲,又有點害怕。那匹白馬高大俊美,馬的眼睛空靈而濕潤,偶然的對視,他總覺得馬的眼睛裡噙著淚,因此他努力地向馬示好,但除了撫摸馬鬃,他並不知道怎麼安撫這匹被主人抵債的馬。

柳生的特權讓阿六羨慕不已。途中阿六多次央求柳生,他要騎馬,要柳生把馴馬師的服裝脫給他。柳生拒絕了。柳生說阿六你別出這個風頭了,要是出點意外,馬驚跑了,到手的三十萬也沒了,我們不是白辛苦一場嗎?

他怕馬受驚,牢牢地拽著馬韁,專挑那些安靜的街巷走。馬蹄聲給那幾條冷清的街巷帶來了節日的氣氛,馬來了,馬來了!很多人從屋子裡跑出來看馬,有一個大腦袋少年一路尾隨著他們,他一定是昔日馬戲團的粉絲,一路上都在向白馬高聲叫喊,勝利,勝利,你去哪兒?白馬不認識那個少年,少年便追著柳生跑,叔叔,你要帶勝利去哪裡?柳生顧不上理睬他,聽見春耕在後面對少年說,你喜歡勝利嗎?喜歡就回家去,跟你爸爸要三十萬,交給我們三十萬,你就可以把勝利牽走啦。

瞿鷹所言不虛,那套銀色的禮服勝似魔服,白馬的溫馴出乎他的意料。柳生牽著馬順利地通過了北門老橋,來到香椿樹街上。回到了自己的地盤,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但是,香椿樹街轟動,亂了,春耕的孩子來了,阿六的侄兒侄女來了,街坊鄰居都來了。小孩們追著白馬歡呼,懇求一次騎馬的機會,柳生無動於衷,嘴裡說,閃開,都閃開,踢到了人我不負責。春耕哄騙兒女說,這馬我們不敢騎,我們明天騎遊樂場的假馬去,這是神馬呀,價值三十萬,你們騎壞了它,爸爸賠不起,只能把你們賣給人販子。阿六試圖把他的侄子抱到馬背上去,要拍照留念,柳生毫不客氣地制止了他,馬怕鎂光燈,你不懂的?沿途的居民們站在家門口,看一匹白馬破天荒地通過香椿樹街,嘴裡都啊呀呀地驚嘆起來,柳生,哪兒來的馬?買的?撿的?還是偷的?有人羨慕柳生身上的那套銀色禮服,柳生,你哪兒弄來的這套衣服?穿著好帥,像一個國際巨星啦。他懶得向那麼多人解釋,一路上只用半句話敷衍他們,抵債的,別人抵債的。

柳生牽著馬抵達家門口,白馬恰巧拉了一灘黑色的糞便,他父親瞪著地上那攤馬糞,愣住了,柳生,你到底在外面忙什麼生意?販起馬來了?邵蘭英聞訊出來,氣得跺起腳來,要死了,要死了,怎麼牽了匹馬回家?都快三十歲的人了,什麼時候能學好?她從門後拿了把掃帚,先打柳生,柳生躲開了,又揮舞著掃帚去打馬,白馬嘶鳴了一聲,前蹄離地,半個身子騰空,似乎要從她頭上躍過去,邵蘭英嚇得蹲了下來。馬似乎受驚了,柳生拚命拉住韁繩,對母親吼,扔掉掃帚,這匹馬價值三十萬,打不得!邵蘭英扔掉掃帚逃回家,砰地一聲撞上了門,在門後尖叫,什麼三十萬?三百萬也不準牽回家!你這個不成器的孩子,你和馬,都給我滾!

他深知母親的脾性,說破嘴皮子,她也不會允許一匹馬進家門的。他和阿六商量過,能不能把馬牽到他家天井裡養兩天,阿六心裡對他有氣,一口拒絕道,我家天井那麼小,都是我媽晾的鹹肉鹹菜,回扣是你拿,你媽不肯養馬,我媽怎麼肯呢?他又找春耕拿主意,春耕說,那麼大一匹馬,誰家能讓你放?你還是把馬牽到石碼頭去吧。他接受了春耕的建議。在碼頭上,他給白小姐打了電話,一心向她報喜,但是,白小姐的電話怎麼也打不通了。

她的手機始終關機。他很納悶,給她發了個簡訊,沒討到錢,只討到一匹馬,速來取馬。還是沒有迴音。柳生不知道她那邊是怎麼回事,心裡有點不安。暗自揣測她的下落,幾種下落都不好,有的讓他妒忌,有的讓他心寒,有的讓他害怕,乾脆就不去想了。她是一個謎,她的謎底越來越深,他猜不出她的謎底。至於那匹白馬真實的價值,也是個謎,解開這個謎,相對要容易一些。他有三教九流的朋友,寵物市場一個綽號叫垃圾的人告訴他,普通的馬並不值錢,但是東風馬戲團鑽火圈的馬,價值肯定不止三十萬,只不過買家難尋,要出手,必須找對買家。垃圾還向他提議,如果怕麻煩,可以交給他中介,如果不放心他的中介,乾脆他來直接收購,出價五萬元。柳生知道垃圾從來不做蝕本生意,當場在電話里表態,五萬元也不算少了,可惜,是別人的馬,不是我的馬。

第一夜,他把馬拴在一台起重機的底座上,撬開操作室鏽蝕的鐵鎖,裹了件棉大衣,憑窗守馬,將就了一夜。水泥廠已經倒閉,石碼頭上一片荒涼,香椿樹街的野貓野狗都喜歡來此處過夜,撞見一匹大白馬,野貓悻悻地逃走了,野狗繞著白馬觀察了一番,看看不是猛獸,虛張聲勢地吠幾聲,也跑了。從小到大,他從未在室外過夜,碼頭上的這個夜晚,以其寧靜與詭秘觸動了他的心。星空下降了,極其溫柔地鋪在他的頭頂上,河水向城外流淌,一路喃喃低語,偶有夜航的船隻悄然經過,桅燈昏黃的光束從漆黑的河面上拖曳而過,河水稍稍亮了一下,很快又沉在黑暗裡。石碼頭的夜色渲染了他的心事,他幾乎徹夜無眠,明天開始,他要贍養一匹馬了。是她的馬。是白小姐的馬。這個負擔來得莫名其妙,帶著挑戰的色彩,還夾雜了一絲玄妙的詩意。他在夜色中注視那匹白馬,發現馬的夜晚比他更安詳。它在一個陌生之地安睡,鼻息均勻而雄壯,馬鬃在月光下閃爍著綢緞般的光澤,那光亮吸引他走出操作室,在馬的身邊鋪滿了各種蔬菜,他對馬解釋道,委屈你了,沒有草,只能吃些蔬菜了。然後他輕輕地撫摸了馬鬃,發出一聲由衷的感嘆,勝利你真美,你比美女還美啊。

石碼頭上養馬,畢竟是權宜之計,第二天,他開始為馬尋找一個寬敞舒適的馬廄。他熟悉香椿樹街的每一快空地,圈起空地,便可以搭建一個簡易的馬房,但他不放心香椿樹街的民風,覺得不安全,於是動起了房屋的腦筋。在柳生看來,最現成的馬廄是保潤的家,那老房子人去屋空,又有天井,養一匹馬,倒是天造地設。他牽著馬去找馬師傅的兒子小馬,小馬也喜歡馬,雖然認為這事有點不道德,但經不住柳生的糾纏,還是找出保潤家的鑰匙塞給了柳生。

柳生打開保潤家的門,屋裡湧出一股濃烈的霉味,窄窄的過道里有冷風吹過,門縫裡射進一道晨光,像一把長劍斜插在地上。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聽見小馬的催促聲,你發什麼呆?我媽快來了,趕緊把馬牽進去,別讓我媽知道了。他進去展開雙臂,試了試過道的寬度,寬度正好可以讓馬通過。他小心地把馬牽進去,先經過灰濛濛的客堂,客堂的板壁上還掛著保潤父親的遺照,死者的眼睛從各個角度注視柳生和他的馬,目光里似乎充滿了驚疑。通往閣樓的樓梯上,還掛著一把黑陽傘,傘面爬滿了白色的黴菌。他知道樓梯上就是保潤的閣樓,他從來沒有上過那個閣樓,突然就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他丟下馬,躡手躡腳地爬了上去。

差不多是世界上最荒涼的閣樓了。主人的用品都裝入了兩隻蛇皮袋,扔在牆角,行軍床上鋪滿了報紙,一床棉被和枕頭堆在床角,枕巾上落滿了灰塵,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他抓起枕巾抖了抖,灰塵散盡,原來是橘黃色的。他注意到枕巾上嵌著一根頭髮,黑黑粗粗的,摸上去很堅硬,那一定是保潤留下的頭髮,一根十八歲的頭髮。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那根頭髮,保潤,你好嗎?頭髮無言,只在他的手指間飄動,他朝頭髮吹了一口氣,手一松,頭髮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對不起。他說,保潤,借你家圈一下馬,算兄弟對不起你了。

他準備把馬養在天井裡。推開通往天井的門,第一眼瞥見的是保潤的舊自行車,它失意地倚著院牆,龍頭上蓋了一件塑料雨披,後架上仍然纏著一捆麻繩。保潤以前用過的石擔和啞鈴扔在地上,啞鈴生鏽了,石擔的洞孔里長出了一叢綠油油的青草,他正要把白馬往天井裡牽,大門那邊響起了一片吵鬧聲,然後他聽見了小馬恐慌的叫喊,柳生小心,我媽來了!

果然是馬師母趕來了。柳生被罵了個狗血噴頭。馬師母說柳生你自己騎在人家頭上拉屎不說,還要弄一匹馬到他們家裡去拉馬糞?人在做天在看,這是你媽媽說的,回去問問你媽媽,難道天就看不見她兒子嗎?再去問問你媽,別人做壞事天打雷劈,她兒子做壞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呀?

柳生知道馬師母是一個障礙,為此他有思想準備,馬師母你看清楚了,這是一匹馬,一匹馬關我媽什麼事?拜託你別這麼亂喊亂叫的,別人聽見以為鬧地震呢。柳生說,馬師母你放心,我從來不白沾別人便宜的,這房子空著也浪費,我出錢租下來,行不行?我給保潤家創收,行不行?

他忙著與馬師母交涉,一時顧不上馬。白馬勝利滯留在客堂里,正默默地與一幅死者的遺照對峙著,驕傲聰明的馬或許感受到了死者的敵意,馬脖子忽然一掃,保潤的父親從牆上掉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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