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柳生的秋天 第四章 空屋

香椿樹街那麼短促,他開著麵包車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次路過了保潤的家。白天路過,他總是加速,匆忙穿越時裝店裡人群的目光,夜裡他反而減速慢行,趁著難得的安靜,打量一下保潤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觀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記的,其實是一棵樹。時裝店的霓虹燈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頂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樹,一棵桑樹,端端正正地長在保潤家的屋頂上。不知是哪只鳥銜來的桑葚,在這片寂靜的屋頂上找到了沃土,幾年下來,桑樹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長得枝葉茂盛。

曾經有幾個孩子爬上保潤家的房頂,去摘桑葉,被時裝店的馬師母罵下來了。馬師母說如果不是她看著,屋頂上的桑樹早就被人拔掉去喂蠶寶寶了,不僅是孩子調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鄰居說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誰都有機會爬上保潤家的屋頂,因為那片屋頂下面,已經空無一人了。

保潤的父親去了天堂。他死於第三次中風,據說臨死前要去拿一隻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隻腳,人先走了。來不及說出臨終遺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遺容便顯得古怪嚇人,他看起來怒髮衝冠,眼珠子幾乎瞪出眼眶,怎麼也抹不攏,嘴巴張大了,保持著吶喊的口型。粟寶珍怕嚇著別人,在丈夫的遮臉布上系了帶子,像一隻口罩綁在腦後,誰也不敢去解開那隻口罩,如此,左鄰右舍誰也沒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遺容。

是香椿樹街有史以來最安靜的喪事,沒有人哭喪,靈床躲躲閃閃地停在幽暗之處。如果不是時裝店歇業關門,路人甚至不會注意到保潤家門上的白色紙條,謝絕弔唁。居民們都知道,謝絕歸謝絕,弔唁歸弔唁,該去的還是要去。邵蘭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著一隻花圈去弔唁,先站在門口,試探主人的反應,看粟寶珍沒有反對,邵蘭英就進去了。她一進去就有驚人的發現,粟寶珍神色獃滯,兩邊太陽穴上都糊了藥膏,守在死者身邊,埋頭剝瓜子仁。這是很不恰當的表現,她和馬師母等人為此交頭接耳。粟寶珍注意到了鄰居的議論,她說,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哭不動了,我的眼淚流幹了,一滴也擠不出來了。又向眾人舉起一粒瓜子,這瓜子是給炒貨廠剝的,不是我吃的,醫生說我的血壓太高,很危險,手裡做點事,一是防止中風,二是賺點小錢,我萬一要是也中風,誰給他出殯呢?

保潤沒有回來,大家都能理解,奔喪也是要有資格的,他沒有了這個資格。還有一個親人,是祖父。祖父有沒有資格?這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鄰居們普遍認為,無論是什麼樣的父子,最後一面,終歸是要見一下的,粟寶珍應該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慫恿馬師母去做說客,馬師母一口回絕,不知道她是真心體諒粟寶珍,還是怕祖父回來連累了自己,馬師母說,堅決不接瘋老頭,我替她做主。你們就不要來添亂了,我哪兒是不懂老禮?凡事要從實際出發啊,這個家一共四口人,瘋了一個,關了一個,死了一個,只剩下寶珍一個人了,老禮不要緊,她的身體最要緊。

葬禮之後,粟寶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樹街幾十年,為人妻為人母,最終還是靠娘家的親人,返還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臨走前粟寶珍續簽了房屋租約,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個附加條件,要馬家負責照管房子。她對馬師母說,我嫁到楊家沒享過一天福,想不到在楊家苦了一輩子,最後還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氣,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後我就跟著妹妹過,看看福氣是什麼樣子的。馬師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還是心硬了,試探道,妹妹再好,哪兒比得上兒子?兒子遲早要回來,這好歹是你的家,說扔下就扔下了?粟寶珍嘆了口氣,拍拍膝蓋說,什麼兒子?一個討債鬼罷了。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個墓啊。你知道我為什麼半死不活的嗎?都是讓鬼魂纏的,天天夜裡睡不好覺,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從這裡蹦出來,從那裡跳出來,都圍著我吵,人呢?人呢?他們的人呢?幾世幾代的鬼魂都來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謀害了他家的子孫。馬師母聽得害怕,環顧四周道,那你一走,他們家祖宗會不會來跟我要人呢?粟寶珍思索了一下,反過來安慰她,鬼魂也講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婦,怎麼能找你要人呢?

後來馬師母向她打聽保潤的境況,說街東的三霸提前出獄了,又去火車站做票販子,桑園裡的豬頭也減刑回家了,在橋上替人修自行車,你家保潤,有沒有減刑出獄的希望呢?粟寶珍黯然地垂下頭,我跑了好幾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說父母怎麼跑都沒用,主要看犯人在裡面的表現,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潤能有什麼好表現?他哪裡比得上三霸,哪裡比得上豬頭?到哪兒都不討人喜歡的,人家不給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寶珍向馬師母轉交了家裡的鑰匙,說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潤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煩你保管這些鑰匙了。這樣的臨別贈言,讓馬師母差點流出了眼淚,她注意到三串鑰匙是一樣的,保潤和他父親的那兩串,她覺得髒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來要還給粟寶珍。粟寶珍擺手道,馬師母你都拿著,這個家的鑰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瞞你馬師母,我這一走,就不準備回來了,不是我心狠,現在別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過幾天好日子啊。

這樣,保潤的家也交給馬師母打理了。馬師傅一家都有商業頭腦,精品時裝在香椿樹街銷售不暢,他們一直在醞釀轉向經營。近年來香椿樹街居民沒有了溫飽之憂,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長壽如何養身,成了街頭最熱門的話題,向街坊鄰居出售藥物和保健品,無疑是更適合民情的生意。馬家早就與一家著名的連鎖藥店簽了加盟合約,店鋪要改造,做大做強,之所以遲遲不動,只是礙於房東一家的健康狀況,不忍心擾了他們。粟寶珍一走,時機也到了,他們放開了手腳,再一次大興土木。

連鎖藥店是連鎖的,裝修都要聽從別人的指揮,連店鋪門面的大小尺寸也連鎖,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時裝店迎街的店門,比標準還是小了幾十公分,所以,保潤家的那扇家門,不得不再次讓賢,原來的半扇木板門,必須被削去一半。裝修工人已經卸下了門,拆下了門框,馬師傅心裡犯起了嘀咕,說這樣做以後會不會惹糾紛,還是要設法找到粟寶珍,商量一下再削門。馬師母嫌他啰嗦,讓他親自從門檻上走一走,試一試。她說,你比保潤胖,你能過去,以後保潤就能過去。馬師傅順利地走過去了,身體與門框正好匹配。馬師母說,看,不是過去了?小什麼呀?凡事要從實際出發,迎街門面多金貴,你給保潤留這麼大一扇門,他又沒機會走,不是浪費嗎?

柳生很少步行路過保潤家,路過也從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親差他去馬家的新藥店跑一趟,為父親買胃藥。他走到藥店,一下被門口嶄新的廣告牌吸引了。那廣告牌像一大塊流動的屏幕,遮住了保潤家的門洞。一個白種男人在微笑,襯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個金髮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裝下的肉體散發著濕潤而性感的光亮,他們相擁坐在海邊的沙灘上,什麼也沒做,但看上去剛剛做過了什麼。廣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僅有的幾個中文是紅色的,特別醒目:男人福音。進口偉哥。獨家經銷。他朝廣告多看了幾眼,被馬師傅的大兒子注意到了,他給了柳生胃藥,並不急於收取葯錢,朝四周掃視一圈,一貓腰從櫃檯里扔出一盒東西來,好東西來了,偉哥試試偉哥去!原廠進口貨,別人嫌貴,你買得起的。

他拗不過對方的熱情和抬舉,也拗不過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錢買了一盒。柳生記得很清楚,他把胃藥拿在手上,那盒偉哥塞到口袋裡,忽然聽到隔壁的保潤家裡迴旋著一股凄涼的風聲。他探頭到廣告牌後面一看,保潤家平時塵封的小門半掩著,有穿堂風從長長的夾弄中奪門而出,吹得廣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動,一輛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車倚靠在牆角,車輪鋼圈仍舊閃爍著寒冷的光暈。他認得出來,那是保潤騎過的永久牌自行車,自行車的後架上,還整整齊齊纏著一圈繩子。

柳生僵立在那裡,看見有個粗壯的身影,在自行車邊晃動。是十八歲的保潤,他躲在門後的陰影里,濃縮成另一塊陰影,他在時光的掩護下,等候時光飛逝。他在等誰?他依稀看見了十八歲的保潤,鬍鬚初現,肌肉發達,目光如刀。他看見了十八歲的保潤,身上穿著舊時代風行的米黃色夾克,手裡轉動著一條長長的繩子,保潤說,進來,柳生你進來,我們好好談談。

他不敢進去,看見一個人影從門裡出來了,是馬師母。馬師母戴著帽子和口罩,一手提著水桶,一手舉著個雞毛撣子,嘴裡說,傢具都爛了,被褥都霉了,牆泥都裂縫了,這個家,我哪兒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馬師母的雞毛撣子在他後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別走,我這兒有幾封保潤的信,你帶去井亭醫院給他爺爺。他說,為什麼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爺爺還看什麼家信?馬師母說,怎麼好退信呢?他爺爺瘋歸瘋,好歹也是親人,親人都可以收信的。她從懷裡掏出一疊信,指著信封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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