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潤的春天 第十八章 撈人

都知道保潤出事了。

粟寶珍到時裝店來找馬師傅夫婦,吞吞吐吐,要求預支下半年的房租,馬師母禁止丈夫隨意表態,親自追問錢的用途,粟寶珍只說齣兒子兩個字,一下哽噎了,捂住了臉。馬師母猜到粟寶珍要去撈兒子了,撈人總要花錢,說不定還是無底洞。馬師母的為人,屬於既熱心又精明的類型,權衡之下做出一個聰明的決定,確保了自己的利益,也兼顧了人情。她聲稱服裝店選址失誤,生意不景氣,半年以後要不要續租還不一定,錢不能算預支,只能是借,給你們救個急。粟寶珍淚汪汪地點頭,算預支也行,算借也行,一輩子都沒跟人要過錢啊,我們也是逼上梁山,現在只有錢能救一救保潤了。

過了幾天,保潤的父親來了,把那筆錢原封不動還給了馬師傅,說一時用不上,兜里裝著別人的錢,他們夫婦晚上都睡不好覺。馬師傅很納悶,你們不救保潤了?保潤的父親垂頭喪氣,說,自己的親骨肉,怎麼不要救?救遲了,現在籌多少錢,都遲了。馬師傅說,難道那女孩家不愛錢嗎?保潤的父親說,不是不愛錢,是不要我們家的錢。馬師傅更納悶了,奇怪,你們家的錢不是人民幣啊?保潤的父親似有難言之隱,羞愧地向馬師傅吐露了實情,都怪我沒本事,通關係通不上去,柳生家把工作做到了前面,已經把人家擺平了,那女孩一家卷了鋪蓋走人,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保潤的父母一直在為兒子喊冤,但畢竟是一家之言,不可偏聽偏信,左鄰右舍的信任自然有所保留。也有人對保潤素無好感,根本就不信所謂的冤情,背地裡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就是兒子做了江洋大盜,做了殺人犯,也要為他喊幾聲冤枉的。烹飪學校的人登門造訪,想與家長一起探討保潤的前途,可惜沒有機會。那夫婦倆大清早就出去奔波了,門上一口氣掛了三把鐵鎖。儘管日子已經過得水深火熱,老實人總是遵守老規矩,記得這時間自來水公司要來抄水表了,電力公司要來抄電錶了,出門前,粟寶珍用粉筆在門板上工工整整地抄寫了兩排數據,分別是本月電錶和水表的度數。電錶:1797,水表:0285。不知哪個無家教的調皮孩子,專做歹事,偷偷地在電錶度數前加了強姦兩個字,數據一下變成了本月強姦1797度。人們經過此地,都注意到門板上的字,大人搖頭,孩子鬨笑,幸虧馬師母及時發現了問題,拿抹布過來擦掉了那個骯髒的字眼,算是做了件好事。

鄰居們都頻繁地往馬家的時裝店裡跑,不是對店裡新來的時裝感興趣,是對保潤的案情感興趣。馬師母嗔怪鄰居們,平時拉你們進來也不來,這會兒都來了,沒想到我這店裡攢點人氣,還要沾那保潤的光。只不過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粟寶珍不透露案子的進展,馬師母也就無法提供什麼新的線索,只是說,快了,總要水落石出的。鄰居們從各自的見識出發,踴躍分析保潤的前景,因為都是自說自話,所以誰也說服不了誰。後來,不知誰提起了祖父,哎呀呀,瘋老頭現在可怎麼辦呢?一家人誰也顧不上他,不是又要挖魂了嗎?這樣,鄰居們暫時拋開保潤,開始議論起祖父來了。

紹興奶奶說她去年春天幫過祖父,替他把一把鐵鍬藏在自家門背後,不過藏了三天,今年她家門背後老是發出一種怪聲音,撲哧撲哧地響,尤其半夜三更的時候,那鍬聲吵得她無法睡覺。紹興奶奶指著自己的黑眼圈說,你們看我的眼圈,是不是比烏鴉還黑?又是三宿沒合眼,哪兒敢合眼呢?我一睡著就夢見保潤他爺爺,張著手跟我要鐵鍬,我的鍬呢,誰拿了我的鍬?我懷疑他是給我託夢,死人才託夢呀,你們說保潤他爺爺會不會是蹬腿走人了?現在家裡人都不管他,說不定他成了孤魂野鬼,我們都不知道!

沒人敢輕率地推測祖父的生死,但大家一致認為,不管祖父是死是活,他丟失的魂一定還在香椿樹街上遊盪。至於祖父之魂的形狀是什麼樣子的,那顆魂是附在他的鐵鍬上,還是躲在別的什麼地方,各人見解不盡相同。紡織女工孫阿姨每天上夜班回家,只要她的自行車離家近了,一隻白貓肯定會從保潤家的房頂上跑過來,跑到她家屋檐上喵喵地叫,等到她掏鑰匙開門,那白貓已經蹲在門邊了。孫阿姨說,你們說嚇人不嚇人?我看那白貓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可憐兮兮的,分明是保潤他爺爺的眼睛!我說貓咪你快走,貓蹲那兒不動,我說保潤他爺爺你快回井亭醫院吧,別在這兒瞎轉了,你的房間沒了,哎呀,說起來你們都不相信,那貓喵嗚一聲,唰地就跑走了!

眾人分不清孫阿姨的描述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都瞪大眼睛,發出了或高或低的驚嘆聲。紹興奶奶總結說貓有九命,借出一命給祖父,倒是大慈大悲了。他們談興正濃,有人忽然意識到祖父的話題給馬師母帶來的尷尬,互相使個眼色,於是大家都噤聲,偷偷地觀察馬師母的臉色。馬師母說,你們不用那麼看著我,我知道你們心裡嘀咕什麼呢,怕我在這裡做生意風水不好?是不是?馬師母頗有大將風度,她的臉上是一種從容而艱深的微笑,告訴你們,風水是門大學問,你們是不懂的。你要是氣正,風水跟你轉,壞風水能轉好了。你要是氣不正,你只好跟著風水轉,好風水也轉壞了。我怎麼會不知道瘋老頭的房間有邪氣,我為什麼敢在這裡做生意?請教過許半仙的,心裡有數,邪不壓正啊。

女鄰居們仍然一知半解,孫阿姨說出了所有人的疑惑,馬師母,你怎麼知道你的氣是正的?你怎麼知道你的正氣能壓過邪氣呢?馬師母猶豫了一下,解開衣領,露出了脖子上一條黃燦燦的金項鏈,氣要正,要捨得花錢,花錢買黃金!她向鄰居們展示著金項鏈的長度和寬度,耐心地解釋其奧秘,我是聽了許半仙的話,買了根金項鏈戴著,二兩三錢重呢。許半仙說了,黃金超過二兩,就能克住身邊的邪氣,真是靈驗的,你們這個見鬼那個見魂的,我太太平平,什麼魂也沒見過,就是生意不好,有點煩心。眾人湊過去觀賞那根金項鏈,羨慕之餘,嫉妒心油然而生,這麼粗的項鏈,也只有你馬師母戴得起,我們哪兒有這個福氣?紹興奶奶想去摸那根金項鏈,被馬師母的胳膊有意無意地一擋,手伸到半空縮回來,她一扭身離開了時裝店,嘴裡陰陽怪氣地說,老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誰相信戴一根金項鏈能降鬼呀?鬼也有善有惡的,保潤他爺爺就是去了陰間也是善鬼,你要是哪天碰到個惡鬼試試,別說一根金項鏈,就是穿上金縷衣紮上金腰帶也沒用,你一個婦道人家,哪兒降得住惡鬼?

恰逢五一勞動節前夕,以往灰濛濛的街道看上去有點艷麗,有點豐腴。沿街有零星的鮮花適時開放,美人蕉和雞冠花點綴著牆角,月季花雖然大多栽在破臉盆或者舊砂鍋里,也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開出了鵝黃或粉紅的花。天空藍得發亮,像是塗了一層顏料。風吹在臉上是軟的,是孩子們作文里所說的和煦的春風。地上熱鬧,空中也有風景。學校商店工廠甚至廢品收購站都拉出了慶祝節日的橫幅標語。有人在石碼頭上清理一堆山丘般的垃圾,附近回蕩著各種重物落地的聲音,像性急的節日禮炮提前鳴放。在街道的南側,化工廠的電工爬在梯子上,正在調試工廠拱形門廊上五顏六色的彩燈裝飾,孩子們擠在下面看,嘴裡尖聲叫喊,亮了,都亮了。

總之,節日就是節日,香椿樹街上瀰漫著喜慶的旋律,只有一個中年婦女滿臉悲凄,過度的悲傷使她在大街上如入無人之境,她捏著一塊濕漉漉的手絹,歪歪斜斜地走,看不見車流和人流,聽不見汽車喇叭和自行車的鈴鐺。不時有騎車人呵斥她,甚至有人在車上出手推她,這位大姐,你會不會走路?回頭一看,看見的是一張被淚水泡腫的面孔,兩個發青的眼袋狀如核桃,她木然地仰起頭,看著天色問,同志,現在幾點了?騎車人一下諒解了這個婦女,以這樣的心情,確實是不必遵守交通規則了。

兒子出事以來,粟寶珍很少出現在白天的大街上。不過是半個多月的光景,這女人以往清秀的容顏已經變老,頭髮也飄出了幾綹白色,有什麼不幸,似乎已經塵埃落定。她的哭泣,其實是小聲的嗚咽,並沒有引起別人同情的用意。從香椿樹街的東頭到西側,很多人認出了她,一顆惻隱之心被她的淚臉照得發燙,很多人過去拉扯她,想去勸慰她,可惜粟寶珍不領情,她的悲傷不容侵犯,她一邊嗚咽,一邊還反問那些好心人,誰在哭?我哭了嗎?有什麼好哭的?

路過石碼頭,粟寶珍忽然站住了,她在這裡發現了一個敵人的身影,紅腫的眼睛裡放出一道尖銳的光芒,所以,她真的不哭了。石碼頭的空地上聚集著一群業餘文藝演出的積極分子,多為香椿樹街的各界婦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服裝統一,形體一致,他們手持玫瑰紅的大羽扇,正在居委會戴阿姨的指揮下排演團體操。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十幾把羽扇有序搖擺,整齊的波浪形隊伍忽然變了形,誰也沒有料到粟寶珍會闖進來,她一把搶過戴阿姨手裡的電喇叭,對著電喇叭吹了一口氣,嘴裡一迭聲地喊起來,各位街坊鄰居,我給大家彙報一下我家保潤的冤案,是大冤案!保潤沒做什麼壞事,他被人栽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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