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潤的春天 第十三章 兔籠

保潤在井亭醫院是個大紅人了。

喬院長也賞識他的捆綁絕藝。這年春天醫院緊跟形勢,倡導人性化管理,口號是:井亭醫院——幸福港灣。要打造一個幸福港灣,首先要儘可能地消除病人的痛苦,尤其重症病區,護工們習慣了使用皮帶齒輪金屬器械束縛病人,追求速度,手法粗暴,造成很多病人的皮肉傷害,從一類病人居住的灰樓,到二類病人居住的黃樓,從早到晚回蕩著病人們此起彼伏的嚎叫,公路上的路人都聽得見,這給醫院的聲譽多少帶來了負面影響。經過醫院管理層的研究分析,重症病區被列為改革試點,率先推廣人性化的無痛捆綁,這樣,保潤以業餘專家的身份被請到灰樓里,給三十多名男女護工上了一堂觀摩課。

上午他多少有點緊張,好在技藝熟練,護工們漸漸地都用艷羨的目光盯著他的手。他演示了自創的九種繩結,手法算得上清晰流暢,護工們普遍有捆綁基礎,大多數人當場學會了代表最高難度的菠蘿結。喬院長詳細詢問病人的感受,菠蘿結是否無痛?病人一致反映,痛還是有點痛,不過比老式捆綁法舒服多了。

保潤辛苦了一上午,灰樓里的現場觀摩會初獲成功。喬院長請保潤去小餐廳吃了午餐,還喝了啤酒。祖父有幸陪同,席間喬院長也表揚了祖父,誇他用自己的身體為保潤的絕藝做出了貢獻,祖父很謙虛地說,應該的,都是為人民服務啊。

下午移師黃樓,捆綁對象是二類病人。保潤本來卸掉了負擔,心情是輕鬆的,不料中途出了意外,仙女提著一籃牛奶瓶,不知怎麼混到現場看熱鬧來了。保潤聽見牛奶瓶子叮噹作響,回頭瞥見仙女的身影,一下慌了手腳。兩個人的目光在人堆里相撞,是冤家路窄的交鋒,她的表情從慌張到好奇,從好奇到輕蔑,至多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忽然,她咯地笑出了聲,所有人都回頭看她,她知趣地捂住嘴,還在笑,笑得肩膀不停地顫抖。喬院長過去攆她,這是觀摩會,有什麼可笑的?你要笑出去笑,別在這兒影響我們。她撇撇嘴,應允道,我不笑了,再笑要出人命的。然後她提起籃子往人堆外面鑽,人都走出病房了,又探回半張臉,大聲抒發了她的感受,他也算專家了?你們來觀摩他?她向眾人做了個鬼臉,說,你們這些人,胃口真好啊。

保潤愣在那裡,看見她的臉一閃,牛奶瓶叮噹叮噹地響著,朝樓下去了。她太囂張了,她的囂張似乎在證明他的窩囊。他追出去,朝那個背影喊了一聲,你給我小心點,等著瞧!除此之外,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她。此後,保潤心亂了,心亂手便亂,繩子在病人的身上失去了邏輯和方向,他乾脆草草地結束演示,把繩子往喬院長懷裡一扔,說,手酸了,不捆了,今天的觀摩到此為止。

眾人愕然,看著保潤怒沖沖地走出病房。他們猜到老花匠的孫女敗了他的興,卻不清楚那兩個年輕人有過什麼樣的瓜葛。喬院長覺得很沒面子,隨口評價了保潤,這種年輕人,素養太差了,終歸是捧不上的劉阿斗。又問大家,你們誰知道他和仙女是什麼關係?談過戀愛的?有個女護工說,他們怎麼會戀愛?仙女瞧不起保潤的,你們猜仙女背後怎麼罵他的?哈哈,仙女罵他是國際大傻逼啊。

春天以來保潤經常在老花匠的棚屋附近活動,他在摸索一條最有效的途徑,以便與她交涉。有時候他牽著祖父,看起來光明正大的,有時候是一個人晃悠,多少有點鬼鬼祟祟。

以棚屋為圓心,他的活動範圍大約在五十米之內,主要是給仙女傳遞一些訊息,那些訊息看起來有點雜亂,分別使用了粉筆、紅磚和煤渣,塗抹在通往鐵皮屋的各條小徑兩旁。祖父以為他在寫標語,問他外面是不是又搞運動了,寫這麼多標語,到底是要批判誰?他說不是標語,是寫一個通知。祖父說,通知都要寫在大黑板上,掛在大門口,你寫在這些僻靜的角落裡,誰看得見?他隨口搪塞祖父,我不通知大家,就通知一個人。祖父追問,通知是給大家看的,怎麼通知一個人呢?你通知誰?通知什麼事?他說,告訴你也沒用,你不認識她。祖父看看鐵皮屋的方向,看看保潤,眼睛突然亮了,我知道了,我怎麼不認識她?你媽媽冤枉我啊,我沒有傳染你,你丟魂怪不到我頭上,我早看出來了,老花匠那孫女勾走了你的魂!

他曾經在一堆水泥預製板上改寫了一個革命烈士的著名詩歌。生命不可貴,愛情價不高,若為金錢故,兩者皆可拋。他自認為這首偉大的詩歌會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如此,過了兩天,他看見了她的批註:蠢貨,那要看是多少錢。他對她玩世不恭的回應不滿意,所以用煤渣續上了一行字,八十塊,限三日之內還清!他命令式的口氣招致了更不客氣的答覆,太少了,此處不準大小便!她不講文明,他也不客氣了,水泥預製板上已經寫不下字,他找到一棵粗大的法國梧桐,用粉筆在樹榦上寫了一圈仙女的名字,又為這個名字作出了很多貶低性的註解,藉此抒發他的憤慨之情。妖怪。騙子。賤貨。女阿飛。醜八怪。過後他去梧桐樹下查看仙女方面的反饋,發現他的留言都被抹去了,梧桐樹的樹枝上竟然掛出了一塊紙牌子,紙牌上寫著一排怒氣沖沖的大字:安全重地,保潤與狗禁止進入!

他們之間的對話進入了歧途,遊戲的色彩越來越少,惡毒的人身攻擊越來越多。保潤決定破釜沉舟,干最後一票。他去醫院的小賣部買了一枝排筆,一瓶墨水,準備把標語直接刷到她家的牆上,讓所有人都認清她的真面目。

這一次,他順利地看見了仙女。仙女在窗後,屋裡有隱約的音樂聲飄出來。她或許坐著,或許躺著,面孔與上半身隱匿在窗帘背後,只有一條腿架在窗前的桌子上,隨著音樂的節拍輕輕搖晃。陽光照耀著她的腿。那條腿被流行的黑色健美褲包裹著,修長,神秘。腳是光裸的,藉助黑色的反襯作用,顯得精緻而蒼白。她的腳尖在桌上舞動,與風對話,與陽光玩耍,腳指甲上新塗了猩紅色的指甲油,五顆腳趾不安分地張開了,像五片玫瑰花瓣迎風綻放,鮮艷奪目。她以五顆腳趾迎接保潤,也擾亂了保潤,他有點發慌,一下忘了自己的來意,人莫名其妙地蹲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蹲下來。偷窺是有害的,偷窺令人心虛,他覺得自己像一隻擰緊的鬧鐘,正要發出強大的鈴聲,發條突然斷了。他身邊是那口廢棄的倒扣的大缸,缸底有一個不規則的扁圓形洞孔,他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眼睛貼著洞孔朝內張望,缸內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試著朝洞孔里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沒有回聲,缸里沒有動靜,他驚擾了一隻花腳大蚊子,它從缸里飛出來,在他臉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所以,他記得蹲在缸邊的那十幾分鐘,腿倒是不酸,只是臉上很癢。

起初只是老花匠在小菜園裡忙碌,他左手抓著一把韭菜,右手捧著一把菜秧,研究了一番,大聲對著屋裡說,韭菜老了,菜秧瘦了,這地方的土不好,怎麼上肥都沒用,菜就是長不好啊。仙女奶奶掀開碎花布門帘出來了,手裡拿著一隻藤條拍子,她或許聽到了什麼異常的聲音,站在門前向四處瞭望,目光如鷹。她在地面上沒有發現可疑之處,又抬頭看天,最後對陽光發表了獨到的看法,這地方土不好,人不好,連太陽也不好!她對老花匠說,你看這太陽也丟了魂,整天病歪歪的,一點沒力氣,曬什麼都曬不香。

一條棉被晾在病歪歪的陽光下,被裡是白底綠色條紋的,有一攤血痕留在上面,雖然被清洗過,淺紅色的印漬仍然清晰可見。保潤看見老婦人在兩排晾衣竿之間穿行,舉著藤條拍拍打棉被。她開始批評仙女了,沒見過這麼懶的丫頭,拍拍被子都不肯拍,女孩子家這麼懶,以後嫁給誰去?從早到晚守著那個音樂匣聽啊,她的魂不在身上了,讓那個匣子吸進去啦!啪,啪,啪。一股熟悉的梔子花香被老婦人拍出來了,夾雜著雪花膏與海鷗牌髮乳的香味。他能聞到香味。他輕易地鑒別出來,那是仙女的棉被,那是仙女的香味。

她的香味在空氣里妖嬈地迴旋。她就在窗子後面,那隻腳離他不遠。五顆腳趾甲就在窗子後面,離他不遠。五瓣紅色的花瓣探出了窗子,向著保潤開放。這是他們的咫尺天涯,他在這邊,而她彷彿在天涯之外。一切都出乎預料,他來複仇,結果他獃獃地蹲在一口大缸邊,臉上很癢,腦袋有點暈眩,他的影子蜷縮在地上,又細又瘦,像一灘卑微的水漬。他抬起頭,看看天空,天空中的太陽果然是病歪歪的,他覺得自己也病歪歪的,而且下賤,怎麼不下賤呢?他明明是來複仇的,現在他眺望著她的窗口,竟然在思念她了。

老人們總算進了屋,廚房裡有碗碟相撞的聲響,看起來,一家三口要吃午飯了。保潤注意到老花匠順手把幾片菜秧葉子塞進了兔籠。外面只剩下那隻兔籠了。兔籠放在蓖麻叢下,漆成天藍色的鐵絲網格,新近掛上了一個粉紅色的心形標牌。兩隻兔子,一灰一白,沐浴著春天的陽光。她的兔子,她的寵物,她的朋友,離他如此之近。他混亂的頭腦忽然一亮,一場瀕臨絕望的較量,頓時有了新的方向。從兩隻兔子那裡尋求公平,是他的靈感,也是一個最簡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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