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潤的春天 第八章 四月

保潤青春期的大好時光,都揮霍在井亭醫院了。

因為發育偏早,他的身高几年前已經提前封頂,渾身的肌肉橫向發展,腿粗,背厚,衣服褲子勉強地包裹著身體,布料看上去隨時都要綻裂。他唇邊的一圈鬍鬚越來越濃,不捨得修剪,鬍鬚便像一叢黑草覆蓋著上唇,別人覺得邋遢,他自己覺得好看。更早以前,他的面頰上曾經長滿了青春痘,用手擠慣了,落下很多暗紅色的疤痕,一看就讓人聯想到荷爾蒙分泌過盛的問題。

他的五官其實像母親,粗略一看,還有幾分清秀之氣,他的特別的眼神,則難以找到遺傳的出處。由於長期監視祖父,他的目光很像兩支探照燈,視野開闊,光源很亮,是一束冷光。他打量任何人,都是咄咄逼人的,其眼神富含威嚇的意味,老實一點,給我老實一點!那樣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對方大多會有被挑釁的感覺,遇到脾氣火暴的,免不了要指著保潤的鼻子叫板,你瞪我幹什麼?我還看你不順眼呢,走,去那邊單挑。保潤不知道他的目光容易冒犯別人,總是一頭霧水,他不是那種喜歡動手的男孩,努力地與對方講道理,說,我瞪你了?你有什麼證據?我又不認識你,你又不是女孩子,我瞪著你幹什麼?

女孩子對保潤的目光其實更加敏感。街上很多女孩子在私底下討論保潤為何如此不受歡迎,都歸咎於他的那雙眼睛。保潤的目光懷疑一切,否定一切,而且還混淆一切。誰被保潤盯一眼,你會覺得自己今天的打扮錯了,走路的姿勢錯了,輕佻是錯的,端莊也是錯的,所有漂亮的女孩,相貌平平的女孩,包括醜陋的女孩,他們在保潤的視線之下打成了平手,因為都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女孩子們對保潤的目光作了個性化的描述,有人說像特務間諜,有人說像法官,有人說像變態流氓,有人說像一頭狼,其中王德基的女兒秋紅的描繪最為獨特,她把保潤的目光形容為一卷繩子。

他總是盯著我看!我才不要他看我,他一看我,我就頭皮發麻,撒腿就跑。秋紅說,他在我身後走路我也怕,就怕唰地一聲,一卷繩子朝我飛過來!你們知道嗎,他會捆人,我怕他用繩子把我捆起來,對我動手動腳啊!

女孩子們都不以為然,認為秋紅的自我感覺好得離譜了,保潤再怎麼討厭,也不至於用繩子捆人,即使捆人,也不至於捆她這個小黃臉婆。秋紅賭咒發誓說,我騙你們是小狗,他捆人上癮了,你們知道他是怎麼伺候他爺爺的嗎?用繩子捆,五花大綁啊!不信你們去問柳生他媽,我昨天去肉鋪買肉,親耳聽她說的。

秋紅沒有撒謊。保潤與繩子的親密關係,最初是邵蘭英向街坊鄰居披露的。那年春天邵蘭英家也遭遇了不幸,桃花一開,她女兒柳娟的相思病應時發作,免不了要和井亭醫院打交道,除了保潤家,就數柳生一家熟悉井亭醫院了,所以,來自邵蘭英的消息具有不可懷疑的權威性。

邵蘭英是在醫院的花園裡遇見保潤和祖父的。祖父繞著一個花壇散步,保潤坐在長椅上吃饅頭,手上有一根繩子一顫一顫的,那繩子引起了邵蘭英的注意,它大約有七八米長,時而鬆弛,時而緊繃,最初她以為保潤在遛狗,順著繩子望過去,沒看見狗的影子,原來遛的是人,繩子的盡頭,拴著可憐的祖父。

祖父一定認出邵蘭英是熟人,只是不記得她的名字,他披著一件藍色中山裝,迎著早晨的陽光對她熱情地微笑,李阿姨,你怎麼在這兒?你們家是誰丟魂了?邵蘭英說,我不姓李,我是邵阿姨,我們家沒人丟魂,是我女兒神經衰弱睡不好覺,小毛病,來配安眠藥的。祖父識破了邵蘭英的謊話,說,配安眠藥去聯合診所就行了,還用跑這兒來?丟魂也不丟臉的,現在這世道,很多人都丟了魂,丟了魂就是不容易找啊。邵蘭英趕緊打岔說,爺爺你讓繩子拴著腰,不難受嗎?怎麼不讓保潤鬆開啊?祖父說,他不讓松的,不綁就不能出來,出來了就得綁著,這是紀律。邵蘭英唉喲一聲,說,爺爺你可憐死了,這把年紀,還要遵守這樣的紀律。平日里邵蘭英一家與保潤家井水不犯河水,從未有過什麼交道,現在井亭醫院牽線搭橋,兩戶不幸的人家走到一起來了,多少也算緣分。她從挎包里拿出一隻香蕉,走到那個花壇邊說,爺爺,給你一隻香蕉吃。祖父嘴裡道著謝,眼睛直直地瞪著香蕉,手卻遲遲伸不出來。邵蘭英詫異,湊過去察看,結果嚇了一跳,祖父的藍色中山裝裡面,是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繩結,他的身體被綁得如此嚴實,哪兒還能伸手接香蕉呢?邵蘭英看得心顫,忍不住以長輩的身份教訓起保潤來,保潤,你爺爺以前多疼你,怎麼能這樣綁他?怎麼能這樣牽他?快把繩子鬆開,你爺爺是病人,不是犯人,不是一條狗啊。

據邵蘭英的描述,保潤當時坐在長椅上吃饅頭,表情懶洋洋的。保潤眯著眼睛打量邵蘭英,順手拽了一下繩子,犯人不挖樹他挖樹,狗不挖樹他挖樹,你知道不知道?保潤對邵蘭英說,你知道不知道?我鬆開了他就挖,挖一棵樹一百塊,你來賠啊?

從春天到春天,某些氣候宜人的早晨,你很容易在井亭醫院遇見保潤和他的祖父。公平地說,他們是在散步,繩子是必需的,被縛者的散步,通常也稱之為散步。

散步有益於改善祖父的精神循環系統,這是醫生的說法。祖父詭譎的病情難倒了所有的醫生,除了散步,他們似乎也開不出什麼更好的醫囑。井亭醫院佔地大約九千平方米,作為祖孫倆可以自由行走的世界,不大,但也不算太小了。春天的祖父是危險的,保潤小心地牽著他,像牽著一匹沉睡的野馬。這個季節有著美好濕潤的外表,四周鳥語花香,雪松、刺槐、古柏以及所有的果樹都在瘋狂生長,樹上的晨露一旦滴在祖父的頭上,保潤就要小心了。春天的祖父擅長穿越時空,一抬眼,他便能在樹木間看見祖先們的幽靈,看見它們可憐兮兮地攀爬在樹榦上,垂吊在樹枝上,衣衫襤褸,無家可歸,所以,祖父在樹下嗚嗚地哭泣,一邊哭一邊懺悔,都是我不好,對不住祖宗!連一隻手電筒都保不住,害得你們沒地方去呀!為此,保潤從來不允許祖父在任何樹下長時間地停留。但是,春天就是險象環生的季節,保潤能夠阻隔春天的樹,卻不能阻止春天的風,清新和煦的東南風一旦吹到祖父的臉上,保潤又要小心了,這種風不僅帶來遠方海洋的潮氣,風中也穿梭著另外一些祖先慈愛的幽魂,快,快一點吧,別在這裡受苦了,快找到你的魂,回到我們的身邊來吧。祖父破譯了春風的信息,大多是女性祖先絮絮叨叨的召喚,充滿了諒解與寬容。所以,祖父在春風中嗚嗚地哭泣,他對慈愛的女祖先傾訴自己的困境,同時抱怨孫兒的不孝,他說,保潤不讓我挖,不讓我挖啊!你們的屍骨挖不出來,我的魂找不回來,怎麼能回到你們身邊來呢?

春天的祖父最愚蠢,保潤必須嚴防死守。保潤每天堅持把祖父捆起來。捆綁祖父是合理的,捆綁祖父是合法的,捆綁祖父也符合大多數群眾的要求,無論是醫院方面還是其他病人家屬,對保潤的舉動都表示理解。祖父被縛了,井亭醫院的珍稀樹木奇花異草有了安定祥和的環境,祖父被縛了,園藝組的花匠們放心了,沒有人在綠化帶里肆意挖掘,他們也無須承擔額外的搶救名貴花木的任務。祖父被縛了,勤雜工們放心了,工具房裡的鐵鍬不再一把一把地失蹤,僻靜的角落也不會出現莫名其妙的渣土和垃圾了。祖父被縛了,保潤的父母也放心了,管住了祖父的手,母親的錢包也安全了。

春天的祖父經常哭泣。祖父混濁的眼淚打動不了保潤,他流下一缸的眼淚,也換不回一鍬挖掘的權利。保潤的使命是簡單的,治理祖父的手,管好祖父的手,嚴禁挖掘。

春天的祖父是被縛的祖父。他的面容有點浮腫,雙頰偶有蹊蹺的紅暈,眼睛裡充滿焦慮的光芒,因為失去了擺臂的動作,他走路的姿勢顯得僵硬,滑稽,像一隻企鵝。春天的祖父目光下垂,沿途觀察道路兩側的地形特點,坐標是樹,輻射半徑大約有五到六米。四月里泥土鬆軟,是挖掘的最佳時節,他害怕有人盜走祖先的屍骨。一隻手電筒。兩根祖先的屍骨。所有隆起的地面都會引起祖父的關注,所有凹陷的窪地都會引發祖父的猜疑。春天的祖父被保潤所監管,雖然胸有大志,卻註定一事無成。

與祖父的癲狂相對應,春天的保潤,更是不同凡響的保潤。他專註於利用祖父的身體,搞革新搞試驗,研究最完美的捆綁工藝。春天是保潤多產的季節,祖父身上的繩結,最多的一天出現了六種花樣,所以,春天的祖父,其實更像一面流動櫥窗,專門陳列保潤最新的創造發明。

通過祖父的身體,保潤向人們展示了他的才華。想一想吧,正當四月陽春,其他病人因為季節性狂躁被捆綁在床上,不是皮帶,便是鐵鏈,他們像屠宰場里的牲口一樣嚎叫著,毫無尊嚴。只有祖父在井亭醫院自由行走,身上使用的是人性化的纖維繩,無傷,無血,無痛苦。經常有護工慕名而來,圍著祖父,參觀他身上的繩結。先看繩子的質地,那繩子由綠色和白色兩種纖維揉制而成,一指粗細,雜貨店裡可以隨便買到,並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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