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20日,星期二

現在是早晨。本提議我擦擦窗戶。「我已經寫在板上了。」他一邊鑽進汽車一邊說,「在廚房裡。」

我看了看。擦洗窗戶。他寫道,後面加了一個問號。我有點好奇他是不是覺得我可能會沒有時間,好奇他以為我整天在幹些什麼。他不知道我現在花上幾個小時讀我的日誌,有時候再花幾個小時寫日誌。他不知道有些日子裡我會去見納什醫生。

我有些好奇在這些日子前我是如何度日的。難道我真的整天看電視,散步,或者做家務嗎?我是不是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坐在扶手椅上聽著時鐘的滴答聲,卻不知道該如何生活?

擦洗窗戶。也許在某些日子裡,我讀著這樣的東西會感覺怨憤,把它當做別人控制我生活的企圖,可是今天我滿心歡喜地看著它,覺得它不過是希望讓我有點事情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暗自微笑,可是與此同時我也在想跟我一起生活是多麼困難。他一定是盡了巨大的努力來確保我的安全,同時還不得不經常擔心我會感到迷茫,會走失,甚至出現更糟的情況。我記得讀到過那場把我們的過去燒得不剩多少的火災,本從來沒有說過那是我點著的,儘管肯定是我。我看見了一副圖像——一扇燃燒著的門,幾乎完全被濃煙籠罩,一張在融化的沙發,它正在變成蠟——徘徊著,讓我夠不著,它不肯變成回憶,始終是一個似真似幻的夢。可是本已經原諒了我,我想,正如他一定原諒我犯了其他許許多多的錯誤一樣。我從廚房窗口向屋外張望,穿過我自己的臉在玻璃上的倒影,我看見了修剪過的草坪、整齊的邊界、小棚子、籬笆欄。我意識到本一定知道當時我有外遇了——就算以前沒有發現,人們在布賴頓發現我時他肯定就明白了。要多麼強大的力量才能讓他做到來照顧我——在我失去記憶以後——即使是在已經知道我離開了家、打算跟別人上床之後。我想到了在回憶中見過的一幕又一幕,想到了出事後我寫的那些日記。那時我的思緒已經破碎混亂,可是他對我不離不棄,而換了另一個男人可能已經告訴我這些都是我應得的,讓我自生自滅。

我把目光從窗戶上挪開看了看水池下面。清潔用具、肥皂、一箱箱去污粉、塑料噴霧瓶。水池下有個紅色塑料桶,我用它裝上熱水,擠了些皂液,加進一小滴醋。我是怎麼回報他的呢?我想。我找出一塊海綿給玻璃窗戶塗上肥皂,從頂部往下清洗。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整個倫敦奔走,看醫生、作掃描、訪問我們的老房子和出事之後治療我的地方,一句話也沒有告訴他。為什麼?因為我不信任他嗎?因為他決定不把真相告訴我、好讓我的生活儘可能地簡單和容易嗎?我看著肥皂水一小股一小股地流下來,在窗戶底部匯成了一片,便又找了一塊布把窗戶擦得乾乾淨淨。

現在我知道真相甚至更加不堪。今天早上醒來時我心裡的內疚幾乎讓人難以承受,腦子裡反覆轉著一些話:你應該為自己羞愧。你會後悔的。剛開始我還以為醒來身邊躺著的男人不是我的丈夫,到後來我才發現了真相。我背叛了他。再次。第一次是在多年以前,那個男人最後奪走了我的一切,而現在我又這麼做了,至少我的心是這麼做了。我對一個努力想要幫助我、想要安慰我的醫生產生的荒唐幼稚的傾慕。現在我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樣,甚至不記得我們見過面,但我知道他比我年輕得多,有個女朋友,而且現在我已經告訴了他我的感覺!雖然很不小心,但,是的,我還是告訴他了。我的感覺不僅僅是內疚,我覺得自己很蠢。我甚至想也不能想到底是什麼讓我落到了現在這步田地。我太可悲了。

我作了一個決定。即使本不相信我的治療會起作用,可是我不相信他會攔著我尋求治療,只要我自己想要。我是個成年人,他不是一個暴君。毫無疑問我可以把真相告訴他吧?我把水衝下水槽,又灌滿了水桶。我會告訴我的丈夫。今晚,等他回到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繼續清洗窗戶。

上面一則是一個小時以前寫的,但現在我不那麼肯定了。我想到了亞當。我已經讀到過金屬盒裡有照片,可是周圍卻找不到他的相片,一張也沒有。我無法相信本——或任何人——失去了孩子以後,能夠把家裡所有有關他的痕迹都抹掉。這似乎不對勁,似乎並不可能。我可以相信一個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嗎?我記得在日誌里看到我們坐在國會山的那一天,我曾經直截了當地當面問過他。他說了謊,我把日誌翻到那幾頁讀了一遍。我們從來沒有過孩子嗎?我說,他回答說,沒有,我們沒有過。難道他這樣做真的只是為了保護我嗎?難道他真的覺得最好是這樣做嗎?除了必須告訴我的、省事的東西之外什麼也不要說。

他告訴我的那些故事同時也是幾句話就能講完的。他一定厭煩透了每天要把同樣的事情一遍遍地講給我聽。我有了一個念頭:他把長長的解釋縮成一兩句話、改動過去的故事,其原因完全跟我無關,也許這樣他才不會被不斷地重複逼瘋。

我覺得我要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定型,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前一分鐘我認定一件事,後一分鐘又有了相反的主意。我相信我丈夫說的一切,接著我什麼都不相信。我信任他,然後我懷疑他。什麼都感覺並不真實,一切都是虛假的,甚至我自己。

我希望我實實在在地了解某件事情,僅僅只要有一件事不用別人告訴我,不用別人提醒我。

我希望知道在布賴頓的那天我是跟誰在一起。我希望知道是誰這樣對我。

現在已經過了一會兒,我剛剛跟納什醫生談過話。手機響起時我在客廳里打瞌睡,開著電視,關掉了聲音。有那麼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是睡著了還是醒著,我以為自己聽見了聲音,越來越響的聲音。我意識到其中一個聲音是我自己的,另外一個則聽起來像本。可是他在說你他媽的婊子,還有些更糟糕的東西。我對著他大喊大叫,剛開始聽起來是憤怒,接著是恐懼。一扇門發出砰的一響,拳頭轟的一聲,玻璃碎了。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在做夢。

我睜開了眼睛。一個缺了口的咖啡杯在面前的桌上,咖啡已經冷了,旁邊一部手機不停地嗡嗡響著。翻蓋的那個手機,我把它拿起來。

是納什醫生。他作了自我介紹,儘管他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其妙地有點熟悉。他問我是不是還好。我告訴他我沒事,而且我已經讀過了日誌。

「你知道昨天我們讀了些什麼,是吧?」他說。

我有一絲驚訝。恐懼。這麼說他是決定要處理那些事情了。我感覺心裡冒出了一個希望的泡沫——也許他真的跟我有同樣的感覺。同樣面對交織著的慾望和恐懼,同樣迷惑——可是泡沫馬上就破滅了。「關於要去你離開『費舍爾病房』後住的地方?」他說,「『韋林之家』?」

我說:「是的。」

「嗯,今天早上我給他們打過電話。沒有任何問題,我們可以去拜訪,他們說我們隨時可以去。」他說的是未來的事,似乎又跟我沒有什麼關係。「接下來幾天我很忙,」他說,「我們周四去好嗎?」

「聽起來不錯。」我說。對我來說什麼時候去似乎並不重要,我不看好這次出行會有什麼用。

「好的。」他說,「好吧,我會給你打電話。」

我正要說再見,卻記起打瞌睡之前一直在記日誌。我意識到這一覺睡得不算深,不然我已經忘掉了一切。

「納什醫生,」我說,「有件事我能跟你談談嗎?」

「什麼事?」

「關於本?」

「當然。」

「好吧,我只是很困惑。有些事情他不告訴我。重要的事情。亞當,我的小說。有些事情他說謊。他告訴我是車禍讓我變成了這樣。」

「好吧。」他說,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你覺得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的聲音放在「你」上,而不是「為什麼」上。

我想了一秒鐘:「他不知道我在把事情記下來,他不知道我明白前後有出入。我想這對他更容易些。」

「只是讓他更容易些嗎?」

「不是。我想這對我也更容易些,或者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可是事實並非如此,這隻意味著我甚至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他。」

「克麗絲,我們總在不斷地修改事實,改寫歷史好讓事情變得更容易,讓它們符合我們偏愛的版本。我們是不由自主地這麼做的。我們不假思索地虛構回憶。如果我們經常告訴自己有些事情,到了一定時候我們會開始相信它,接著它就真的成了我們的回憶。這不正是本在做的嗎?」

「我想是的。」我說,「可是我覺得他在利用我的病,他覺得他可以隨便改寫過去,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而我永遠不會知道,永遠也看不出來。可是我的確知道。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做什麼,因此我不信任他。他這麼做到最後會讓我遠離他,納什醫生。會毀了一切。」

「那麼,」他說,「你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你能做些什麼呢?」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今天早上我一遍又一遍讀過自己寫的東西。關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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