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克麗絲的秘密日記 11月14日,星期三

今天早上我問本他是否蓄過須。我仍然感到困惑,不知道哪些是事實哪些不是。我醒得很早。不像前幾天,醒來時我不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我感覺自己是成年人。性感的成年女子。腦子裡盤旋的問題不是我為什麼會跟一個男人同床?而是他是誰?還有我們做了什麼?在浴室里我驚恐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但它周圍的圖片似乎印證了事實。我看見那個男人的名字——本——不知道什麼原因它似乎有點熟悉。我的年齡,我的婚姻——似乎是有人提醒了我這些事實的存在,而不是我第一次知道。它們被埋在某處,但埋得不深。

本剛去上班,納什醫生就打來了電話。他提醒我日誌的事情,然後——等納什醫生說完他會開車來接我做掃描之類的話後——我讀了日誌。裡面有些事情我也許能夠記起,還有幾大段我也許記得寫過,似乎帶著一些殘留的記憶熬過了一夜。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確保日誌的內容是真實的。我打了個電話給本。

「本。」他剛剛接起電話說他不忙,我便說,「你蓄過鬍子嗎?」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他說。我聽到勺子敲在杯子上叮噹作響,想像著他正把糖舀到咖啡里、面前攤著報紙。我感到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多少。

「我——」我開始說,「我有一段回憶。我想。」

一陣沉默。「回憶?」

「是的。」我說,「我想是的。」腦海里閃現出那天在日誌里記下的一幕——他的鬍鬚、他赤裸的身體、勃起的下體——還有昨天記起的。我們倆在床上接吻。圖像短暫地發著光,又沉入思緒深處。突然間我感到害怕:「我只是似乎記得你有鬍鬚的模樣。」

他笑了,我聽到他放下飲料。我覺得腳下原本堅實的地面開始動搖。也許我寫的一切是個謊言,畢竟我是個小說家,我想。或者說我曾經是。

突然我想到了我的整套邏輯是多麼無力。我以前是寫虛構故事的,因此我自稱是個小說家的說法可能不過是個虛構,那樣的話我沒有寫過小說。我的思路混亂起來。

可是那個說法感覺很真實,我告訴自己。再說我會打字,至少日誌上說我會打……「你蓄過嗎?」我拚命想要抓住救命稻草,「這件事只是……很重要……」

「讓我想想。」他說。我想像著他閉上眼睛,似乎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咬著下唇。「我想我可能留過一次。」他說,「留了很短時間,是很多年前。我忘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接著說,「是的。沒錯,是的。我想我留過,一個星期左右。在很久以前。」

「謝謝你。」我說著鬆了一口氣。腳底的地面感覺牢固一些了。

「你沒事吧?」他問,我回答說我沒事。

中午時分納什醫生來接我。在這之前他讓我先吃點午飯,但我不餓。我猜我是有點兒緊張。「我們要去見我的一個同事。」他在車裡說,「帕克斯頓醫生。」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是功能成像領域的專家,專治有你這種問題的病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工作。」

「好吧。」我說。現在我們坐在他的車裡,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車流里一動不動。「我昨天打電話給你了?」我問。他說我打過。

「你看過你的日誌了?「他問。

我承認我看過了:「大部分,我跳過了一些。它已經很長了。」

他似乎很感興趣:「你跳過了哪些部分?」

我想了一會兒。「有幾個地方似乎有點熟悉。我覺得它們好像只是提醒了我已經知道的事情,已經記得的……」

「那太好了。」他說著向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非常好。」

我感到一陣喜悅:「那我昨天打電話幹什麼?」

「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寫過小說。」他說。

「我有嗎?」我說,「寫過嗎?」

他轉身看著我,臉上在微笑。「是的。」他說,「是的,你寫過。」

車流再次開始行進,我們啟動了。我放下了心。我知道日誌里說的是真的,便放鬆地投入了旅途。

帕克斯頓醫生比我預想的要老一些。他穿著一件花呢夾克,沒有修剪的白髮從耳朵和鼻子里支出來,看上去好像已經過了該退休的年齡。

「歡迎您到文森特館影像中心。」納什醫生剛剛給我們做了介紹,他便說。他一直望著我的眼睛,眨眨眼然後握了握我的手。「別擔心。」他加了一句,「沒有聽起來那麼大排場。這兒,進來,讓我帶你到處看看。」

我們進了屋。「我們跟醫院和學校都有聯繫,朝這邊走,」我們穿過大門時他說,「既是好事,也是麻煩。」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正等他說個明白他卻沒有說話。我笑了。

「真的?」我說。他在試著幫助我,我想表現得禮貌一點兒。

「所有人都希望我們干所有的活。」他放聲笑了起來,「但沒人願意給我們付賬單。」

我們走進一間候診室,裡面點綴著一些空椅子,幾本雜誌和本為我留在家裡的一樣——《廣播時代》,《鄉村生活》和《瑪麗·嘉爾》——還有用過的塑料杯,看上去這裡好像剛剛辦過一個派對,所有人都急匆匆地離開了。帕克斯頓醫生停在了另一道門口:「你想看看控制室嗎?」

「是的。」我說,「讓我看看吧。」

「功能磁共振成像(MRI)是一門相當新的技術。」走進控制室後他說,「你聽說過MRI嗎?磁共振成像?」

我們站在一個小房間里,室內只有一排電腦顯示器發出幽幽的光亮,有扇窗戶佔了一面牆,旁邊是另外一間房,房間內的一個大圓筒狀機器十分顯眼,從機器里伸出的一張床像一隻舌頭。我感到害怕起來。我對這台機器一無所知。沒有記憶的我怎麼可能知道呢?

「沒有聽過。」我說。

他露出了微笑:「我很抱歉。你當然不可能熟悉這些。MRI是個相當規範的程序,有點兒像給身體照X射線。我們用的是一些相同的技術,不過實際上是在查看大腦如何工作,就功能來講。」

納什醫生這時說話了——他有一會兒沒有開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幾乎有些膽怯。我不知道他是懾於帕克斯頓醫生的權威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給他留個好印象。

「如果你有一個腦瘤,那我們需要掃描你的頭部找出腫瘤所在、找到它影響了大腦的哪個部分。這是在查看大腦的結構。功能性MRI可以讓我們看到你執行某些任務時使用的是大腦的哪個部分,我們想看看你的大腦如何處理記憶。」

「哪些地方亮起來,」帕克斯頓說,「液體就是在向哪裡流。」

「這有幫助嗎?」我說。

「我們希望這將幫助我們確定損害在哪裡。」納什醫生說,「看看出了什麼問題、是哪些地方沒有正常工作。」

「這會讓我恢複記憶?」

他頓了一下,然後說:「我們希望如此。」

我脫下結婚戒指和耳環放在一個塑料托盤上。「你還需要把包放在這裡。」帕克斯頓醫生說,然後他問我是不是還在身上打過別的洞。「你會吃驚的,親愛的。」當我搖搖頭時他說,「現在她是一隻有點吵的老野獸,你會用到這些。」他遞給我一對黃色耳塞。「準備好了嗎?」他說。

我有些猶豫。「我不知道。」我說。恐懼在身上遊動。房間似乎小了暗了,隔著玻璃看過去掃描儀本身顯得陰森森的。我有種感覺,我以前見過它,或者見過一架類似的機器。「我不是很確定。」我說。

納什醫生走到了我的身邊,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這是完全無痛的。」他說,「只是有點吵。」

「安全嗎?」我說。

「非常安全。我會在這兒,就隔著一面玻璃。我們可以全程看著你。」

我的神情看上去一定還有點猶豫,因為這時帕克斯頓醫生說:「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你,親愛的。不會出什麼事。」我看著他,他笑著說:「你只要這麼想:你的記憶藏在了意識的某個地方,我們要用這台機器做的,就是找出它們在哪裡。」

這裡有點冷,儘管他們已經給我裹上了毛毯;這裡還很黑,只有一盞紅燈在房間某處閃爍,一面鏡子從我頭頂幾英寸的架子上掛下來,擺成的角度可以反射屋裡某處的電腦屏幕。除了耳塞我還戴著一副耳機,他們說會用它跟我說話,可是現在他們都一聲不吭。我只聽見遙遠的嗡嗡聲、自己又粗又重的呼吸聲和單調的怦怦心跳聲。

我的右手抓著一個塑料球,裡面充滿了氣。「如果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們的,捏捏它。」帕克斯頓醫生說,「你說話我們聽不見。」我撫摸著它的橡膠表面,等著。我想閉上眼睛,但他們告訴我要睜著看屏幕。泡沫楔子牢牢地固定住了我的頭;即使我想動也動不了。我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像一件保護罩。

安靜了片刻,傳來了咔噠一聲。儘管戴著耳塞,聲音還是大得嚇了我一跳,接著又是一聲,第三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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