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林·沉默與爆發·公元1889年

柏林一直活在沉默里。

整個歐洲文明三千餘年,文明中心在南方與北方輪轉,頂峰一個個交錯,只是沒有到達德國。強盛的所在在地中海陽光與英吉利海峽間交替,從義大利到英國、法國,再回到亞平寧半島,只是未曾眷顧巴爾幹半島遙遠的內陸。柏林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地方,德國從來不是翻雲覆雨的列強之一。

在整整數千年間,德國並不存在。神聖羅馬帝國制下有三百餘個分立的小國,每片領地屬於一個家族,不存在統一的國家,甚至沒有統一的民族。在法國、英國一個個建立起強大的行政國家數百年後,德國仍然處於分散的無力狀態。國度的統一要等待時機。拿破崙結束了神聖的羅馬帝國,1848年革命燃燒到柏林與維也納,此時建立統一國家的聲音已無比強大,但真正的統一仍然需要時間和等待。

這種狀態彷彿一種長久的飢餓,在無言中等待,無法滿足,在等待中為自己自圓其說。德意志情緒和精神已然自發產生,德意志詩歌和藝術也被哲學家論述,可是德意志國度仍未建立。德意志英雄們似乎要繼續等待一個世紀,才能獲得與其他國度同樣爆發的機會。這種等待在迫切中發酵,醞釀成苦澀而猛烈的共同情緒。

德國終於等來了一曲悲劇的史詩。

德國的歷史並不長。這不是說日耳曼民族的歷史不長,而是說德國這個國家的歷史很短。中歐土地上人類生存的歷史悠久,據考證,古希臘的很多部族就是從巴爾幹半島遷徙而去的日耳曼種族,他們屬於印歐人種,萬年前生活在歐亞大陸交界,歐洲和印度北部的很多民族都是這些古人的後裔。古羅馬的覆滅也源於大規模入侵的日耳曼部落,這是史上第二次印歐民族大遷徙。

但是這樣悠久的民族文明並沒有形成同樣悠久的民族國家。日耳曼民族在19世紀之前從未統一成國家。羅馬帝國覆滅之後,萊茵森林整個封建時代都處於不同諸侯國的統治下。普魯士、奧地利、薩克森、巴伐利亞、波西米亞,以及無數細小得數不清的國度。神聖的羅馬帝國與其說是帝國,不如說是鬆散的戰略聯盟,皇帝沒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勢力,也不能插手諸侯內部的王國事宜。最強大的諸侯國是普魯士和奧地利,奧地利由哈布斯堡家族統帥,靠婚姻繼承了大半個歐洲,與其說他們是日耳曼國度的一部分,倒不如說是哈布斯堡國度的一部分。能統領德意志的只有普魯士。

普魯士在19世紀中葉變成歐洲的重要力量。在19世紀初,它還缺乏足夠的對外能力,1806年,在法軍的攻擊中迅速臣服於拿破崙腳下,人們幾乎是開門迎接這位輝煌的法國人。10年之後,在第七次反法同盟中,普魯士軍隊和英軍聯手,在滑鐵盧給拿破崙致命的打擊。在戰後簽訂的維也納協議中,普魯士擴大了疆土,它在歐洲的地位才日益變得關鍵起來。它的位置在歐洲大陸中央。一面與法國接壤,成為歐洲反法主戰場,另一面與東歐諸國接壤,直接面對日益強大起來的俄羅斯帝國。這樣的戰略位置直到20世紀都很重要。

1848年革命之後,普魯士國內的自由派和保守派都希望尋求建立新政府,統一德意志。然而什麼形式的統一卻不容易確定。當時有兩種可能性:大德意志,即包含神聖羅馬帝國幾乎所有諸侯國在內的廣義德意志;小德意志,排除哈布斯堡家族統治的奧地利,由普魯士率領餘下諸國組成。1834年,普魯士率先發起成立德意志關稅同盟,提倡貿易自由,當時除了奧地利與漢堡,其餘邦國全部加入了聯盟。對普魯士來說,這是絕好的基礎。

德國的統一來源於強力的鐵腕首相——俾斯麥。他是德國民眾等到的第一位強權人物,幾乎憑一己之力實現了統一。俾斯麥於1864年上任,受霍亨索倫家族的威廉一世所託成為首相,他上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著手促成德國統一大業。他決定按照小德意志方案統一國家,原因很簡單,哈布斯堡家族的領地不僅僅包含奧地利,還包含義大利、西班牙和北非的領土,如果將其納入計畫,將使得對這些土地的所有權變成棘手的問題。俾斯麥決定孤立奧地利,樹立普魯士。很多人認為俾斯麥根本不是一個德意志國家主義者,而只是一個普魯士主義者。一切都可以推進,只要普魯士是主人。他先挑起對丹麥和奧地利的戰爭,獲取主動,隨後又對法國虎視眈眈。他耐心地尋找機會,如同一隻伺服的狼。在西班牙國內的一場動亂之後,繼承成為問題,俾斯麥用各種辦法支持威廉一世的一位遠親、霍亨索倫家族旁系後裔登基,這引起法國的強烈警惕。在一連串假意敷衍和欺詐的手腕之後,法國終於被惹怒,向普魯士宣戰,這給了俾斯麥渴望已久的機會。如其所料,所有其他德意志邦國均加入戰爭,和平時不能達成的統一,在一致對敵的緊急中達成。在色當,德意志軍隊大敗法軍。1871年1月,威廉一世在法國凡爾賽宮鏡廳宣告德國統一,登基成為第一位德意志帝國皇帝。

俾斯麥的功績由此展開。他在法國人的皇宮為德意志帝國加冕,這無疑是最大的羞辱。隨後,俾斯麥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孜孜不倦,為德意志的強盛謀劃。俾斯麥之前,德國的經濟相對西歐非常落後,容克階層,或者說大農莊主的保守完全跟不上資本主義浪潮。人們期盼強者降臨。俾斯麥改革經濟政策,改良農耕工具,建設城市,發展資本主義,促進柏林文化,將德意志帝國帶入工業強國的行列。他實施圓滑的多邊外交策略,用不擇手段的毅力和狡猾的剛柔並濟讓德國維持在有利地位。俾斯麥是歷史上最褒貶不一的人物,很多人稱其為英雄,也有很多人斥其為反動者。

俾斯麥被稱為鐵血首相,源於他在1962年說過的一句話:「當代的重大問題不是議論和多數人投票能夠解決的,有時候不可避免的,要通過一場鬥爭再解決,一場鐵與血的鬥爭。」他參與過鎮壓巴黎公社,這使得他成為共產黨人最憤怒的敵人。

無論如何,所有這一切都寫進了歷史。在德國歷史博物館中,我們能看到德意志崛起的整個過程。大篇幅的展覽,講述德國統一的19世紀,講述俾斯麥,講述柏林建設和德意志精神在世紀之交的轉變。俾斯麥是不可能繞開的人,他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時代本身。甚至連這座歷史博物館也是在俾斯麥時期改建完成。這座漂亮的巴洛克建築本是一座軍火庫,1880年改建成軍事博物館。二戰後的擴建中,有著名設計師貝聿銘的參與。

俾斯麥在任的時期是柏林建設的黃金時期,在他上任之前,申克爾已經為柏林建了美麗的老博物館。俾斯麥任首相的時候,博物館島、柏林大教堂和其他一大批建築相繼完成。他按照香榭麗舍大街修建了選帝侯大街,柏林成為真正的大都市。

今日的柏林很大一部分是二戰後的重建。俾斯麥時代的建築還有一部分遺留,但大部分都毀於二戰時盟軍的轟炸,此時能看到的是戰後新生。新老建築的交錯讓人目睹歷史的交錯。申克爾代表新古典主義的柏林,他是19世紀初傑出的建築家和畫家,他所設計的憲兵廣場劇院和老博物館都是古典主義的典範。老博物館中有希臘出土的多種雕塑,博物館內外形成一體。國會大廈是1894年沃勒特建築的文藝復興式樣建築,1945年毀掉,20世紀60年代重建。選帝侯大街在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分裂的時候曾經被攔腰截斷,這條寬闊筆直的大道一端連接國會大廈,另一端連接博物館島和霍亨索倫家族教堂、柏林大教堂。在隔絕的時期兩邊各自發展,如今當壁壘拆除,路的盡頭一覽無餘的時候,清晰可見的差異如同赫然暴露的傷痕。

在柏林的街上走著,想到德國的整個20世紀,人的心裡會有許多唏噓。目睹19世紀的歷史種種,也許我們能非常容易地理解當時德國希望統一與強大的意願。西有法國威脅,東有奧地利與俄羅斯強盛,拿破崙與奧地利的婚姻讓普魯士夾在中央,又沒有義大利的富有和英國的工業,沒有海軍和殖民地,只有代代相傳的詩歌,唱著古老的日耳曼英雄。這樣的內憂外患成為一種逼迫,越是憂患,人心裡希望統合的意願就越強烈。直到1871年才真正有了統一的德意志帝國。從文化多樣的角度這或許是好事,但從民族心態的角度則很難說。像瓶子里的魔鬼在等待中許願,從對拯救的答謝,到對拯救的詛咒,等得太久,所要的回報就要加倍。20世紀是對19世紀的反諷,統一的喜悅化為戰爭的瘋狂,等待拯救等來一場屠殺。也許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世紀之交的時刻,還沒有人能預見到後世的悲歌。1889年,柏林仍然在上升的希望之中,得來不易的輝煌,欣欣向榮的新的城市,夢想中的金色未來。

1889年,有幾件大事發生。其中之一是一個重要的人物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到達柏林。他是一個天才,一個預言家,一個飽受精神痛苦折磨的人。他在都靈發瘋,抱著一匹受鞭打的老馬哭泣,把馬叫做自己的兄弟,因此被朋友帶回柏林。他的名字是尼采。

尼采是德國哲學最特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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