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黎·浪漫主義·公元1848年

之前走過很多站,提到了一些名字,有些出名,有些不那麼出名。在很多站只有一兩個對現代人來說熟悉的名字,比如莎士比亞,比如塞萬提斯。在過去的很多世紀中,卓越人物零星出現,每隔幾個世紀才有一位足夠照耀歷史的天才人物。可是在這一站,我們能見到的著名人物比前面加起來還要多。

今天我們說起古典藝術,作家能想起雨果、狄更斯、托爾斯泰,畫家能想起莫奈和凡·高,音樂家能想起瓦格納和肖邦。對我們來說,他們都是古典的,他們的創作方式與今日不同,他們生活在被兩次世界大戰所隔絕開的古典世界。我們去美術館欣賞他們的畫作,去音樂廳欣賞他們的樂曲。我們把他們統稱為古典藝術,將他們高高掛在古典的殿堂。

然而,對真正的歷史來說,他們絕不古典。他們都是大革命之後的現代藝術家,一出場就是反古典的、革新的。他們是各種現代革命的參與者,其激進的姿態遠非平庸的我們所能及。他們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環境,並非都生活在高雅殿堂,事實上,他們大部分都不生活在高雅殿堂。我們今天之所以把他們當作古典的代言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是藝術爆發的那一代人。19世紀的藝術爆發綻放出來的光芒太過炙烈,遮掩了在那之前的20個世紀。當我們回頭看時,只看到這片光芒,看不到光芒背後。於是革新者成為標杆,反古典者成為古典的代言人。

19世紀風暴的中心在巴黎。巴黎是歷史的屏風。

19世紀對人類歷史的重要性在於它是現代與古代的真正轉折。「現代」作為一個特定名詞,指的就是19世紀。這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真正轉折的世紀。大航海從15世紀開始,金錢經濟16世紀興盛,殖民地17世紀打得熱鬧,民主政治18世紀走到台前,但是人的生活並沒有進入由工作與購物所組成的現代世界。只有當19世紀工業革命將以往這些變革彙集到一起之後,世界才有了徹底的轉變。

商品和大都會完成了這最後的一步。

商品,哦,那琳琅滿目的商品!19世紀是人開始相互依賴的世紀,沒有人能獨自生活,如果不購物,人們就活不下去,衣食用度不再靠自己,街道成為索求的搖籃。商店開始充滿街頭巷尾,都市建起玻璃拱廊街,拱廊街里充斥著購物的人們,用重複勞作一天所得的硬幣換衣服和麵包。人們開始在路上生存,路上有了咖啡館、酒吧、舞廳和劇院,人們勞作之後並不在爐火邊圍坐,開始到街上到咖啡館快活。一切都有了價格,誰的衣服優美不再取決於母親,手裡有支票的人受到一切人的禮遇。航船在港口吞吐,輪渡載滿貨物。人們到公司找工作,為千里之外不相識的人鍛造自己永遠用不到的零件。

所有這一切都是古代沒有的東西,它們屬於且只屬於大都會。

19世紀見證了大都會的誕生,人們進入工業的世界,不再有世代相襲,不再有貢賦,人們用金錢支付所有服務。僱主與僱員算得清楚,陌生人與陌生人在商場的轉角擦肩而過。這是形形色色的人出沒的地方。證券交易所里擠滿了戴禮帽的體面紳士,他們賭馬談政治,做債券投機,左右商業,認為沒有工作的都是懶漢。工廠老闆在轟鳴的車間跺著腳喊加快。經紀人開始出現,他們轉著眼珠拉攏機會,像給拋媚眼的美女尋找客人。流浪藝術家開始在街上散步,相信自己才是時代的主人,是新的貴族,精神貴族。孩子為硬幣工作。女人開始走出深閨,展示華麗衣服,在香榭麗舍大街一擲千金,頂著樹蔭走模特步子。

所有這些都是巴黎的剪影。巴黎是大都會的典型,商業文化的中心。它不是最早工業化的地方,卻是現代商業最蓬勃的地方。19世紀的巴黎是世界商品會聚的焦點。巴黎承辦過6次世博會,1855年磅礴的水晶宮為世博會所建,號稱能容納萬國產品;它喜歡現代美學,埃菲爾鐵塔在1889年落成,以鋼筋鐵骨的怪模怪樣俯瞰著巴黎街頭數百年巨石雕築的街巷;它享受大都會的樂趣,在玻璃打造的拱廊街下,人們的眼睛應接不暇,充滿熱切的評論與攀比;在夜幕降臨後的私宅宴會廳中,出版商、記者、鋼廠老闆、法律學生、高貴和不高貴的女人開徹夜聚會,歡聲笑語,打情罵俏。再沒有哪裡比巴黎更容易見到時代的交錯,古代信仰與現代享樂的共存,鋼筋玻璃與巨石堡壘的對立,高聳鐵塔與沉厚教堂的交鋒,各自驕傲,各自保留一片天地,在同一座城市,各自達到美的極致。

大工業的世界終於到來了。人們成為機器的寵物。人從土地上連根拔起,在城市的世界裡漂浮,如同一根羽毛隨風波動,染上塵埃再墜落深谷。

這是屬於輕浮者的世紀。輕浮者在城市閑逛,在琳琅滿目中興緻勃勃。波德萊爾是巴黎最偉大的詩人。他敏銳地發現這些城市的閑逛者:一個全新而充滿好奇的城市階層。他同樣發現那些困頓的人,被城市擠出的邊緣人們。他為這些人著詩立傳,寫下時代轉折的聲音。「兩手托著下巴,從我的頂樓上,眺望著歌唱和閑談的工場;煙囪和鐘樓,這些城市的桅杆,還有那讓人夢想永恆的蒼天」。在這樣的觀察中,他看到其中的繁華:「樓梯拱廊的巴別塔,成了一座無盡的宮殿,靜池飛湍紛紛跌下,粗糙或磨光的金盤。」他也看到其中的破敗,「是啊,這些人飽嘗生活的煩惱,被勞作碾成齏粉,為年紀所擾,巨大的巴黎胡亂吐出的渣滓,被壓得啊彎腰駝背,精疲力竭。」他從不美化任何人,那些窮苦殘缺的人們各有其醜陋的面孔,而那繁華萬象的景色不過也是黃粱一夢。他冷眼旁觀,用韻律的刀鋒寫作,在紙上刻下詭譎的《惡之花》,巴黎在刀痕中獲得了永恆的面容。

「作為私人的公民走上了歷史舞台。」20世紀的哲學家本雅明這樣形容波德萊爾的巴黎,「在波德萊爾筆下,巴黎第一次成為抒情詩的題材。這種詩歌不是家園讚歌,當這位寓言家的目光落到這座城市時,這是一種疏離者的目光。」

這個時代的人們將自己託付給金錢。這種習慣如此強大,甚至超越時間,流傳給我們。沒有中世紀信仰的狂熱,也沒有騎士簡單的忠誠,人們開始理智而計算,並相信這是真理。19世紀的藝術家不約而同地察覺到了這歷史的變革。巴爾扎克寫梅莫特與魔鬼交換靈魂,寫葛朗台老頭臨死時用眼睛盯著黃金,福樓拜寫債券經紀人騙光包法利夫人的所有錢財。這是藝術家對時代的回應。當一個時代到來,藝術家有能力冷笑它的繁華,撕下它的虛榮,寫下它的矯飾與愚蠢、奢華與破敗。

巴黎是一座充滿誘惑的城市。波蘭政論家弗蘭科夫斯基在描述巴黎的時候認為,巴黎是一個以超乎尋常的創造性機能發展的城市:「巴黎在飛奔,巴黎在涌動,巴黎在沸騰。」

沸騰的城市中,獨特風景是藝術家。躁動的靈魂充滿表達的慾望。詩歌、小說、繪畫、音樂,城市裡充滿流浪藝術家,每一個流浪者都夢想著將自己表達給世界。他們在大聲喊,用喊聲穿透歷史。如果說18世紀屬於革命,20世紀屬於戰爭,那麼19世紀就屬於藝術。19世紀既有革命又有戰爭,然而革命和戰爭都不是主導。19世紀的戰鬥是局部的和細節的,19世紀的藝術卻是宏大的和全景的。這一個世紀,藝術超越戰爭。

19世紀的巴黎是藝術家的中心。它有一樣獨特的事物,改變了藝術史,也改變了政治,那就是沙龍。沙龍是這個時代發展出來的特殊的產物,它源自宮廷貴族的宴會廳,到了這個世紀,演變為普通身份藝術家的聚會。在沙龍中,哲學、文學、音樂、美術學者聚在一起,秉性相投,火花碰撞。私人的沙龍屬於圈子和知己好友,常常在富有、好客的主人家裡,伴隨宴會、辯論和作品朗讀。學院沙龍在美術館,發布藝術家的新作,邀評論家參觀,這是新人想要出類拔萃的必經之路。沙龍是催生作品的地方。在沙龍中,有僵化有偏見有權力鬥爭,也有創見有思想有慧眼識珠。競爭多於僵化,碰撞迸發出焰火。

波德萊爾曾經記述過德拉克洛瓦的沙龍,此時的詩人還年輕,大畫家已經是名滿天下。詩人是畫家工作室中的一位新客。他敬仰德拉克洛瓦,喜歡他的風格和他的色彩。波德萊爾充滿感情地記錄下沙龍里的一切:「『我們』不只是意味著寫這幾行字的謙卑的作者,也意味著其他幾個人,年輕或年紀大的,記者、詩人、音樂家,他在他們身旁可以自由自在地放鬆,隨隨便便。」德拉克洛瓦是19世紀法國繪畫的另類,波德萊爾是19世紀法國詩歌的另類,沙龍讓這樣不同的藝術家結合在一起,獲得生命力。從德拉克洛瓦的色彩中,波德萊爾領悟到激情的濃郁與深邃。他的詩歌也有著相似的濃郁與深邃。

德拉克洛瓦是法國繪畫中的英雄,也是最傑出的開創者。他以反學院的姿態走進沙龍,最終獲得學院的認可。19世紀的法國經歷著美術的黃金時期,從大衛到格羅,從安格爾到庫爾貝,從傑里科到德拉克洛瓦,一連串名字將古典主義、寫實主義和浪漫主義貫穿起來,各自推到一個頂點,法國美術從來沒有哪一個世紀像19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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