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羅馬·教會·公元1261年

在整個歐洲的旅行中,如果要選出一個最迷戀的城市,那一定是羅馬無疑。小時候聽過太多關於巴黎、米蘭、維也納的浪漫傳說,無限神往,長大後真的去了,最喜歡的卻不是它們中的任何一個,而是相比而言最陳舊的羅馬。

羅馬是絢爛的頂點。這個城市不時尚,也不發達,相比其他國際大都市,它的公共設施和居民樓都相對破舊,坐著公車出城的時候,還可以看見殘破的小商店。但這都無關緊要,它仍然是絢爛的頂點。走在羅馬,你甚至不會特別注意到那些現代設施,因為你隨時能見到已成為傳世經典的藝術,它們隨隨便便暴露在街頭,宛如稀鬆平常的裝飾,姿態之隨意讓人感動,數量之多讓人應接不暇。簡單的一座教堂就經過大家設計,簡單的一座水池就是大師之作。這樣的資源,世界上再無另一個城市可以匹敵。

這個羅馬不是我們曾經走訪的古羅馬,而是居住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另一座城市。古羅馬讓人感受到令人佩服的宏大的一切,但是沒有這座羅馬給人的驚嘆的感覺。

這座羅馬是宗教羅馬。不信教的人也可以為之折服。

羅馬在地理上分為涇渭分明的兩半,正如它在歷史中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段。

古羅馬在城市的東南部,跨越歷史的前一千年;宗教羅馬在城市的西北部,涵蓋歷史的後一千年。無論從樣貌還是氣質,你都絕不會混淆這兩個羅馬。

古羅馬是政治之都。你可以看到的所有遺迹,每一處都展示著國度的強盛和力量。每座廣場都意味著政治辯論,每座凱旋門都意味著戰鬥與征服,每座輸水大橋都意味著浩大工程,技術上的領先,工程上的能力,政治上的絕對統治。斗獸場是陽剛和勇武的象徵,元老院是權威的象徵,神廟的厚重的牆壁和穹頂給人堅不可摧之感,與強大力量相輔相成。

然而宗教羅馬與此不同。它更精緻,也更多樣。你會感到這裡是中心,但不會特別感受到統治的味道。你會不斷被天才和優美抓住目光。任意轉過一個街角,都有可能與大師之作不期而遇。任意進入一座美術館,都發現藝術史上最著名的某幅傑出作品。坐在廣場休息,眼前是各種栩栩如生的雕塑。偶爾路過一個小教堂,突然看到一幅名畫,你也許會驚得指著牆壁問:難道這是,而周圍人會習以為常地點點頭:是啊,沒錯,就是那幅畫。那個時候,除了折服沒有別的可說。

這座羅馬與古羅馬帝國時期的羅馬相似,又不同。相似之處在於它們都曾是世界中心,是傑出人物會聚朝聖之所,不同之處在於,宗教羅馬從來未曾將它的勢力統一成一個國度。古羅馬城是首都,是帝國的首都;宗教羅馬也是首都,卻不屬於任何帝國。它只是天主教會的首都,儘管權力範圍覆蓋天下,但它的領地始終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從中世紀的教皇國,到二戰後的梵蒂岡。

梵蒂岡是羅馬的城中城,它很小,只有0.44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小的主權國家。它的覆蓋範圍只包括聖彼得大教堂和梵蒂岡藝術館等等幾座建築,步行即可穿越。它四面都與羅馬接壤,在地理上沒有任何阻隔,沒有國境線和哨卡,你甚至看不出它的邊界,進入它的領地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簽證。它缺少國家的很多職能,也缺少一般意義上的國家領土,它的權力結構更不同於一般國家政府——臣民的結構。所有這一切都完全不同於傳統意義上的國家,而它的地位完全不被國家所規定。它是宗教核心,教會核心,世界藝術的巔峰所在。它的範圍很小,但它容納的藝術傑作遠超過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國家。

它不是帝國之都,它是藝術之都。

在這個藝術之都的生命里,至少有幾個人的名字永遠不會消失。

一座城市總是有它自己的靈魂。它的靈魂由它其中生活著和生活過的人的靈魂組成,它塑造著他們,他們也塑造著它。這些人來了又去,消失在塵埃里,然而他們的靈魂卻作為它的靈魂的一部分,永遠縈繞在透明的空氣里。

羅馬的空氣縈繞著藝術家的靈魂。這座城市自古就不乏人頭攢動,街巷常擠得水泄不通,然而它卻有一種透明的力量超越人群。在它永恆的喧囂擁擠和人來人往中,在遊客、商販和朝聖者組成的隊伍中,你卻不覺得吵鬧,能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傳的寧靜,似乎一個人坐在空曠之處,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一種靜默在頭頂俯瞰。

這是凝結在空氣中的面孔給人的安寧。那些大理石中的面容動感,然而他們定格在時間的一瞬,笑容和悲苦都靜靜凝結,留下屬於靜默和永恆的瞬間。他們的靜默構成城市的靜默,即使遊人再多,羅馬仍然是寂靜的城市。

羅馬是貝尼尼的城市。這個優雅的天才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留下雕塑。貝尼尼生活在17世紀,他很小就被稱為神童,長大後受教皇的聘請,成為當紅的建築師和雕塑家。他年輕、優雅、才華橫溢、舉止自律,他接受了一連串改造城市的任務,在羅馬的各個角落刻上自己的烙印。他裝飾過教堂,設計過廣場,給城市的噴泉加上雕塑。他的作品生動、飽滿、姿態鮮活,總能抓住瞬間的動感。他雕塑的人物面容充滿情緒,身體的肉感有如真實。他有一種魔力,讓大理石呈現出奇妙的肌膚的彈性和布的柔軟飄逸。

在羅馬的許多角落我們見到貝尼尼。在聖阿格尼斯教堂前的廣場上,能見到四河噴泉,四位河神代表四條大河,強壯而動感的河神後仰,舉手擋住天空,表情驚愕。在維多利亞聖母堂,能見到著名的雕塑《聖特雷莎的狂喜》,虔誠的修女露出沉醉的迷狂,沉醉於對上帝的虔誠,而丘比特的金光帶來上帝的愛。在波各賽美術館中可以見到《阿波羅與達芙妮》,阿波羅輕輕觸碰達芙妮,達芙妮在那一瞬間變成月桂樹,達芙妮手指化為樹葉,面容驚恐,人物似乎要向天飛去,像要超越大理石的重量。還有《強奪珀爾塞福涅》,冥王的手指陷入珀爾塞福涅的腰和腿,按壓之處有如柔軟,簡直讓石頭有了血肉的光澤。

貝尼尼一生的對手巴洛米尼同樣也是天才,他和貝尼尼雖然相互不睦,卻在一生的競爭中相互促成了對方的天才。他們共同創造了巴洛克時代的羅馬,正是他們使羅馬成為羅馬。巴洛米尼設計了潔凈、樸素的白色聖卡羅教堂,線條弧度優美,幾何感十足,貝尼尼設計了華麗典雅的金色聖安德魯教堂,著色濃密,布滿戲劇化的雕塑,令人眼花繚亂。四河噴泉中用手遮眼的河神正對著巴洛米尼設計的教堂,有人說這意味著貝尼尼對巴洛米尼的嘲諷,這是天才對天才的戲謔,他們的競爭留下了最美的城市。

羅馬是卡拉瓦喬的城市。與貝尼尼的風度翩翩不同,卡拉瓦喬是天才的另一個極端。他突然出現在羅馬,一邊工作一邊執劍浪跡,他出沒在酒館、妓女、賭徒中間,因誹謗而被人逮捕,被教皇庇護之後,再一次因為與人鬥毆殺人而被通緝。他一路逃亡,在通緝中繪畫,在被追殺中死去。他去世的時候仍然年輕。他只畫了十多年,卻影響了整個巴洛克時代,影響藝術史。卡拉瓦喬是光與影的大師,他筆下的場景總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中,大面積黑暗讓人陷入驚恐與沉思,光線焦點揭示出畫的主題,讓人震動又驚訝,充滿對比的張力。在卡拉瓦喬之後,無數畫家試圖效仿他的風格,以至於整個17世紀的義大利繪畫都能見到大面積黑暗與戲劇化的光源。

在弗朗切斯聖路吉教堂,能見到卡拉瓦喬的兩幅著名的作品。其一是《馬太的召喚》:在平凡破落的酒館中,老人、孩子、戴羽毛帽子的騎士圍著桌子坐著,耶穌隱在暗中,英俊的面孔被帽子遮擋出陰影,但目光凝注,馬太用手指著自己,一臉驚奇,似乎在問,是我嗎,金色的陽光從天而降,伴隨著耶穌的手指:你,就是你了。另外一幅傑作是《馬太的受難》,他將這幅畫畫得戲劇化十足,如同街角的一次殘酷的暴力襲擊,不同於以往宗教作品的神聖,卻充滿了驚心動魄的力量,驚愕的面孔在黑暗中圍繞,馬太倒在地上,光線中心和視線焦點卻落在犯下罪行的刺客身上,讓虔誠者驚駭。在聖奧古斯丁教堂有他的名畫《朝聖者的聖母》,畫面極具真實感,貧窮、衣衫襤褸的朝聖者和鄰家少女般的聖母拉下了宗教畫的高不可攀。同樣的作品還有《聖母瑪利亞的死亡》,平常的農舍房間,倒下的紅衣女人,世俗而有重量的肉體,遠不像傳統聖母畫那樣縹緲,但更打動人的情感。除此之外,還有在波各賽美術館保存著《手持歌利亞的大衛》,畫面中包含著驚心動魄的一幕:畫家自己的頭顱被割下。他將自己繪入畫中,但不是少年英雄大衛,而是被殺死的巨人歌利亞。那鮮血和喊叫的面孔,那掙扎的靈魂,穿過畫布,直達人的心底。卡拉瓦喬希望用這樣的方式為自己贖罪。

羅馬更是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的城市。這兩個人類歷史上天才中的天才,文藝復興英雄,都在梵蒂岡留下他們一生的巔峰之作。

1506年,米開朗琪羅受教皇朱利安二世委託,繪製西斯廷小教堂天頂壁畫,為了這項任務,米開朗琪羅發明了高架,仰頭畫了四年,頸椎受損,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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