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元濟:為中華文明「續寫」

張元濟(1867—1959),號菊生,浙江海鹽人。出生於名門望族,書香世家,清末中進士,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後在總理事務衙門任章京。1902年,張元濟進入商務印書館歷任編譯所所長、經理、監理、董事長等職。解放後,擔任上海文史館館長,繼任商務印書館董事長。

1898年發生的戊戌變法,是晚清王朝最後一次自救的努力,也是最後一次革新的機會。但是,它失敗了。參加、支持和同情戊戌變法的,被殺的被殺,革職的革職。當時的翰林院里,張謇去辦實業了,蔡元培回老家教書了,原本等著坐牢殺頭的張元濟,因李鴻章相助而倖免。李鴻章將他推薦給盛宣懷,於是他來到了盛宣懷創辦的南洋公學當了譯書院院長,後來還當了南洋公學的校長。

19世紀末的上海是中國的新學樞紐之所在,新式學堂、學會、報刊、出版印刷機構不斷地從這裡輻射全國。這對於主張以西學開啟國民心靈的翰林張元濟,無疑是巨大的吸引。南洋公學是當時中國少有的設備最完善、人才最鼎盛的高等學府。到南洋公學任職,可以說是張元濟理想的延續。

在張元濟的主持下,譯書院出版了嚴復翻譯的《原富》。這是英國學者亞當·斯密的著作。在100年後的今天,這本書仍然是經濟學的經典著作。

當時,張元濟看重的是英才的培養。他和蔡元培等很多先賢一樣,以培養人才為首要,他們痛感變法維新的失敗是沒有人才的基礎。所以,張元濟在南洋公學期間,創辦了南洋公學特班,這個「特班」,按盛宣懷的說法,就是為中國的將來培養「大才」。特班只有一屆學生,卻出了邵力子、李叔同、謝無量等人。

然而時過三年,張元濟卻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決定:辭去南洋公學的所有職務,加盟商務印書館。

當年的商務印書館只是一個手工作坊式的印刷工場,由排字工人夏瑞芳創辦。張元濟放棄了在南洋公學顯赫的地位,到一個弄堂的小廠里,跟一個小業主合作,這樣的轉身,時人多有猜測和不解。

直到半個世紀後,因為中風已卧床數年的張元濟用顫抖的手寫了一首詩,告別商務印書館同仁:「昌明教育平生願,故向書林努力來,此是良田好耕植,有秋收穫仗群才。」從詩中,人們讀到了他平生的理想,也讀到這樣一個事實,他是自覺地把商務印書館與中國教育的現代性變革連接起來的。

張元濟走進商務印書館的這一年,清政府頒布了倡導興學的《學堂章程》,後來,科舉也廢除了,這是中國數千年前所未有的大變革。成千上百的與傳統私塾、書院不同的新式學堂在全國各地紛紛成立。

當時中國不是沒有教科書,但是都編得不好,一類是教會的教科書,從西方引過來的,對中國的國情不適合;另一類是讀古書出身的老夫子編的,寫得太艱深,也不符合教育學的規律。張元濟認為,教科書的影響關係到一代乃至幾代中國人的知識結構、思維方式的改變,他決定自己來編一套國文教科書。

張元濟編課本的方法很獨特,不是一個人單打獨鬥,而是大家圍坐一起,就像今天開策劃會一樣,每個人都可以說出想法和主張,倘若是被大家公認為有價值的,則詳細討論。討論者從兒童啟蒙的特點入手,由簡入繁、循序漸進。往往因為一個字,大家會爭論得面紅耳赤。每一個點都要討論到所有參與者都沒有異議為止。每完成一篇課文,大家再「輪流閱讀,或加潤色,或竟改作,相互為之,毫無成見」。

1904年,商務版《最新初等小學國文教科書》出版,被全國各地的學堂廣泛採用。商務印書館的發行所擠滿了爭購的人群。教科書在晚清時候的發行總量佔到了全國的4/5,像最新國文教科書曾經翻印過三十幾次,印刷總量達到一億冊,成為那個時代教科書的範本。其他出版機構爭相效仿,再不能粗製濫造而牟利。書肆風氣,為之一變。

在張元濟的擘划下,商務印書館編寫了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的全套教科書,組織翻譯出版大批外國學術和文學名著,其中嚴復翻譯的西學名著和林紓翻譯的歐美小說影響尤為廣泛。編輯出版中國第一部新式辭書《辭源》,開創了中國現代工具書出版的先河。同時出版發行了《東方雜誌》、《小說月報》、《教育雜誌》等刊物。

當年知識分子走上「文化救國」道路的不在少數,惟有張元濟選擇了出版,他站到了幕後,在商務印書館這個現代商業企業中書寫了他的文化理想。在20世紀初的文化巨變中,商務印書館完成了從印刷工廠到出版巨子的蛻變,成為晚清以來,普及、傳播新知新學的文化重鎮。到1910年,商務已是晚清僅有的15家資產超過百萬元的企業之一。商務在張元濟的手中實實在在地推動了中國文明的進步。

《新青年》的創刊,標誌著新文化運動的開始,然而在這個新文化運動勃興的年代,商務印書館卻顯得落伍了。陳獨秀、羅家倫等新文化的幹將在報刊上點名批評商務的保守,商務的業績日見衰退,1919年積壓和滯銷的書刊多達60萬冊。而對張元濟來說,他考慮更多的是,曾經引以為豪的商務還能否擔當起傳播新學新知的責任?

當時商務印書館的老人很多,用的都是文言文,於是張元濟主持了「大換血」計畫,主張用新人,辦新事,首先從受新文化界猛烈抨擊的刊物開始。1920年,茅盾走進了著名的《小說月報》。他起草了《改革宣言》,闡明不僅譯述西洋名家小說,介紹世界文學的潮流,更要創造中國的新文藝。

革新後的《小說月報》一改過去刊載男女情愛、閑適生活的格調,倡導「為人生的文學」,迅速成為新文化運動中最有影響的刊物之一。著名的老舍、巴金、丁玲都是通過《小說月報》走上文壇的。

張元濟以一種開明開放、兼容並包、海納百川的胸懷和學術情趣,廣集人才。據《商務印書館大事記》記載:1920年到1922年間,陸續進館的就有陳佈雷、謝六逸、鄭振鐸、周予同、李石岑、王雲五、竺可楨、任鴻雋、陶孟和、顧頡剛等,他們中的很多人後來都成為中國文化科學領域的一代宗師。商務印書館也因此和五四時期蔡元培主持下的北京大學一樣,成為「各方知識分子彙集的中心」。

到1926年,商務印書館已經是遠東最大的出版商。分館不僅遍及中國,而且開到了香港南洋。在上海的寶山路,建起了規模宏大的商務印書總館,涵芬樓也擴建成東方圖書館,向公眾開放。

張元濟作為商務印書館的掌門人,其身份既是文化人又是商人。所謂「在商言商」,他為了商務印書館的事業始終趨時而進,這種進不是一味的冒進,而是無論時事政治是前進還是倒退,都與其步調保持一致。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商務印書館也為其做了很多熱情的廣告,不光《東方雜誌》刊登武昌起義大事記,另外還出版了13冊照片和圖片,並發行了300多張明信片。

在1912年商務印書館推出的那套教科書上,相應地題寫上「共和國教科書」,並在《東方雜誌》上莊嚴地宣告:「民國成立政體共和,教育方針隨之變動……教育部第七條通令先將小學各種教科書分別修訂,凡共和國民應具之知識與夫,此次革命之原委皆詳敘入,以養成完全共和國民。」

然而,革命推翻了清專制王朝,民主共和體制卻如鏡中之月,革命果實被袁世凱竊取,1915年夏秋之季「洪憲帝制」似乎呼之欲出。此時商務剛發完秋季課本,正籌劃春季使用教材。張元濟為此大費周章,因為當時商務版課本名《共和國教科書》,一旦洪憲帝製成功,那就與國體不符;如果繼續觀望,春季時又無教材供應。幾經權衡後,張元濟決定把將課本中平等、自由這些與帝制相左的詞語刪掉,書名也改成《普通教科書》印刷出售。要知道商務印書館這一舉動比袁世凱下令「接受擁戴」還要早上20天。

張元濟在教科書上如此「迎合」帝制,不是說明他心底真正擁護袁世凱,而是為了商務印書館生存所需的權宜之計。當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在全國一致討伐聲中黯然下台,張元濟立即指示各分館撤去《普通教科書》,應迅速推廣《共和國教科書》。

說他見風使舵也好,說他沒有立場也罷,但這招確是「在商言商」的生存智慧。

張元濟對身份敏感者的著作也一律不出版、不代銷。比如張氏本人與康有為雖私交不錯,而且曾在戊戌變法中並肩作戰過,但當康某提出的要商務印書館代售其《不忍》雜誌和出版攻擊民國的《共和平議》時,張氏不留情面地婉言拒絕,延宕兩年後才勉強應允。要知道康某進入民國來思想仍舊頑固不化,張元濟當然不想讓人感覺商務印書館也在拉歷史倒車。

張元濟甚至拒絕過孫中山的書稿《孫文學說》。1918年孫中山在廣州的國民軍政府改組中受排擠,憤而宣布辭去大元帥職務。他反思民國以來革命不斷挫敗,其原因是思想錯誤造成,提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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