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西城八部 第十九章 片山微雨

樂之揚一聽這話,如夢方醒,暗罵自己糊塗。西城與鹽幫交惡,幾次提到昆崙山,席應真也曾提起梁思禽遠在崑崙,自己一時疏忽,竟未聯繫二者。西城奇人神通,罕見罕聞,除了梁思禽,誰又能調教出八部之主?但如此一來再好不過,西城八部已到京城,梁思禽也一定就在附近,只需請他出手,「逆陽指」必能應手而解。想到這兒,樂之揚一掃愁悶,大為振奮。忽聽席應真說道:「梁思禽避世不出,許久沒有他的消息了。」

「此人活著一日,總是心腹大患……」朱元璋忽地住口,直勾勾盯著席應真,「牛鼻子,你當真沒有他的消息?」

「當真。」席應真淡然說道,「老道不見此人,快有二十年了。」朱元璋目光冷冽,看了老道一陣,忽而微微冷笑,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身上,上下打量一陣,悠然說道:「牛鼻子,這是你新收的徒弟么?」

席應真笑了笑:「也算是吧!」

「你我年紀相仿,也該想一想後事了!」朱元璋手拈長須,白眉聳動,「道衍那小承,不肯做道士,偏要做和尚,半僧半道,不倫不類;道清是個馬屁精,只是「條看門的狗兒,成不了什麼大器。朕這幾個兒女又是塵世中人,你若一旦羽化,總得有個徒弟繼承法統,為朕看守天下道宗。」

「聖上過譽了。」席應真說道,「這孩子資歷太淺,擔不起如此大任。」

「迂腐之見。」朱元璋慨然說道,「說到資歷,你我當年起事,又有什麼資歷?這小道士朕是用不上了,但我太孫年少,大可留給他用。」

席應真嘆道:「貧道又沒說話,陛下何以認定他是我的衣缽傳人?」

「你這牛鼻子,向來不爽快。」朱元璋點著席應真的鼻子笑道,「不是你認定的傳人,怎麼會帶他入宮來見我?」又看樂之揚一眼,漫不經意地問道,「小道士,你叫什麼?」

樂之揚壓低嗓子,澀聲說道:「小的法號道靈。」朱元璋一點頭,說道:「你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樂之揚面無人色,心子突突狂跳,似要掙破胸膛。可是皇命難違,只好慢慢抬頭,朱元璋看他一眼,皺眉道:「小道士長得不壞,就是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兒見過。」樂之揚雙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但見朱元璋皺起白眉,冥思苦想,一時之間,但覺天地俱寂,接下來必是風雷驟雨。

過了片刻,朱元璋抬起頭來,幽幽說道:「奇怪,想不起來。那個人……唔……似乎已經死了。」

樂之揚鬆一口氣,但覺渾身虛脫,道袍已被汗水浸透。朱元璋天威赫赫,多少朝廷重臣,見了他也是戰戰兢兢,汗流浹背。樂之揚首次面聖,朱元璋見他惶恐流汗,也不十分在意,目光一轉,又見他腰間別著竹笛,登時笑道:「你會吹笛么?妙極。你是牛鼻子的關門弟子,微兒是你的師姐,你倆不妨合奏一曲,也讓朕瞧一瞧,你有沒有道法自然的靈氣。」

樂之揚嘴裡發苦,心知一吹笛子,必定露出馬腳,回頭看向席應真,眼裡透出求助之意。老道也覺無奈,朱元璋分明生出了誤會,但他金口玉牙、獨斷專行,樂之揚縱然不是席應真的弟子,只憑這幾句話,也要弄假成真,非做這個關門弟子不可。席應真無法可想,只好默默點頭,示意樂之揚隨機應變。

樂之揚硬起頭皮,低聲問道:「小道愚昧,不知公主要彈什麼曲子?」

朱微別有心事,神思不屬,應聲淡淡說道:「隨意好了,你起調子,我來應和就是。」樂之揚說:「那就《春江花月夜》吧。」朱微默不作聲,眸子清如水晶,定定注視琴弦。

樂之揚見她凄楚神情,心中一陣翻騰:「她方才還好好的,一說到親事,就一直悶悶不樂,看她的樣子,似乎不願意嫁給姓耿的小子。」想到這兒,情由心生,橫笛於口,一縷清音在大殿中幽幽升起。

這笛聲如有魔力,朱微應聲一顫,指尖掃過琴弦,盪起一片雜音,腿地抬頭,直勾勾望著樂之揚。後者若無所覺,兩眼朝天,縱情吹笛。朱微渾身發抖,熱血涌到臉上,雙頰凝白蘊紅,彷彿霞映澄波,眉宇悄然舒展,儼然雨洗春山,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獃獃柯柯,一如泥金龍鳳,就在笛聲響起的一刻,朱微忽地活轉性靈貫注身心,變得神釆飛揚。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席應真忽地擊掌長吟,聲音朗朗入耳,朱微陡然驚覺,她匆匆轉眼一掃,父親為樂之揚的笛聲所吸引,並未留意自身窘態,冷玄低眉垂目,也是若無所覺。席應真口念詩句,兩眼卻在她的身上,眼底深處,透出深深的擔憂。

朱微恍然有悟,自覺失態,努力按捺心,按宮引商,鼓起瑤琴。「飛瀑流珠」乃曠代奇琴,琴聲圓潤如珠,寥寥撥動兩下,便似洪波萬里,托出一輪皎月。

樂之揚知音會意,笛聲略略一轉,立刻融入琴韻,極盡輕靈變幻,一如浮雲飛逝,縈繞明月四周,又如孤鴻西來,回顧汪洋大海。

自從當年一別,兩人一琴一笛再次協奏,依舊默契無比,能靜能動,可輕可重,大如天海,渺如微塵,有一江流瀉之暢快,也有離婦悲吟之凄冷,洶湧處如風吹海立,幽寂處似月照花林,笛聲飄浮婉轉,好似人生之無常,琴聲雋永流轉,又如天永恆。兩人心思相合,音律也是如魚得水,奏到得意之處,朱微挑捻隨心,勝過六七人同時彈奏,琴聲繁音匯響,直如萬壑松濤鼓盪而來。樂之揚一口中氣不泄,笛聲悠悠向上,直如無形繩索,直要高入雲端,挽住虛空中那一隻冰魄銀蟾。

朱元璋、席應真均是七旬老人,嘗遍世事,飽經憂患,但置身這一支曲子之中,仍是心懷激蕩、感慨無限,回首生平功業'',當真如夢如幻,一切金戈鐵馬,盡都化作驚濤冷月,直到一曲奏罷,琴與笛雙雙停下,兩人耳邊心上,仍有餘音迴響。

大殿中寂靜無聲,殿中之人各懷心事、沉思默想。過了良久,朱元璋方才嘆一口氣,徐徐說道:「牛鼻子,令徒吹得一手好笛子。」

樂之揚心驚肉跳,朱元璋心性難測,也不知這一句話是正是反。憂慮之際,但聽席應真笑著說道:「不敢當,這吹笛子的本事可不是貧道教的。」朱元璋笑道:「自然,你也教不出來。聽其音,知其意,足見此子非俗。牛鼻子,算你眼光不壞。」

席應真一笑,樂之揚兀自呆立,冷玄驀地張開眼,銳聲叫道:「兀那道士,陛下誇讚你呢!還不趕快謝恩?」樂之揚―傍,慌忙屈膝跪倒,說道:「謝過陛下。」

朱元璋抬手說道:「免禮了吧,你今年多大了?」樂之揚暗暗鬆一口氣,低聲說:「快十八了。」

「十八?」朱元璋拈鬚沉吟,「微兒,剛才吹笛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小太監么?無怪我覺得小道士面善,原來他倆長得真有些相似。」

樂之揚只覺兩眼發黑,快要昏了過去,朱微也是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聽朱元璋慢慢說道:「微兒,我知道,小太監對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張天意殺死,你心裡一直難過。宮裡宮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聲,這兩年你落落寡歡,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緣故。如今可好,照我看來,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監高明一倍,以後我若有閑,必當招他入宮,與你琴笛和鳴……」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終於落地,剛要鬆一口氣,忽聽冷玄說道:「聖上明斷,道士不是太監,怎可在宮裡行走?若要他為公主伴奏,頂好將他一刀閹了。」

樂之揚又驚又怒,朱微也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怎麼行?女兒寧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揮了揮手,笑道:「冷玄說的不無道理……」樂之揚只覺一股冷氣從背脊躥起,頭皮陣陣發麻,但聽朱元璋又說:「但那只是尋常之理,太醫也不是閹人,照樣在宮裡行走。道靈是牛鼻子的徒弟,偶爾往來宮中,也不違宮禁。」

冷玄幽幽一嘆,說道:「陛下如此說,奴才不敢多言。但宮禁大事,還是謹慎為妙。」朱元璋淡淡說道:「宮中護衛由你負責,―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點一點頭,閉目縮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後。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閹雞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閹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樣。」想到這兒,又生疑惑,「老閹雞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綻沒有?」想著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動,看上去生氣全無,就像是一尊白紙糊成的假人。

忽聽朱元璋又說:「牛鼻子,今天來了就別走了,陪我下兩局棋,說幾句陳年古話。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發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師父下棋說話,我在一邊彈琴烹茶。」朱元璋笑了笑,揮手道:「冷玄,你帶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別讓他宮裡面亂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樂之揚,慢悠悠說道,「請吧!」樂之揚縱然不舍朱微,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後。

老太監當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蕭索,恍若鬼魅,走了數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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