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洪武天下 第二章 紫禁深深

燈籠越去越遠,不久消失在黑暗深處。過了一會兒,道邊的一叢灌木沙沙晃動,樂之揚冒出頭來,眼睛閃閃發亮。剛才他見張天意與人交談,知道謊話必被拆穿,一時心急,鑽入道邊樹叢。張天意殺人拋屍,他全都看在眼裡,嚇得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此時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離張天意越遠越好,故而與之反向,發足狂奔。

前方迴廊曲折,歧路無窮,一忽而草木叢生、花枝纏人,一忽而高牆壁立、聳列兩旁。也不知跑了多遠,樂之揚雙腿發軟,心肺似要炸開,只好停了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氣。喘息了一會兒,他掉頭望去,屋宇重重,永巷無盡,夜色一望無邊,也不知身在何處。

樂之揚只覺泄氣,頹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宮裡,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這一夜飽受驚嚇,此刻一脫險境,登時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彈的是一首《烏夜啼》。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間少有,所彈的古琴音色醇厚,潤如珠,泠如泉,時如松濤鳴壑,時如空谷傳響,抑揚之間,了無一絲雜音。

樂之揚性好音樂,聽得入神,睡意不覺煙消,聽到精妙之處,不由解下長笛,隨著節拍輕輕敲打地面。《烏夜啼》是南朝大樂師王義慶譜寫,琴聲清曠中暗生幽怨。高亢處有如山空夜寒、鳥啼驚心,低回處好比碧紗如煙、隔窗對語,操琴者的技藝越是高妙,那一股離愁別恨越是刻骨銘心。

樂之揚少年心性,聽了一會兒,只覺氣悶,忘了身在險境,琴聲剛一結束,就忍不住橫了長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鵝》。這支曲子出自北方,專道馳騁大漠,彎長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鵝的種種趣事,曲調豪邁俊爽,開人襟懷。樂之揚吹到興起,一支長笛變出了兩般調子,一如俊鶻飛天,一如天鵝穿雲,一個靈動猛銳,一個忿然沖霄,兩般調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聲一起,琴聲悄然沉寂,樂之揚吹到精妙之處,兩調合一,繁音匯響,笛聲沛沛洋洋,直衝霄漢,在夜空中盤繞數圈,方才終了。

笛聲方歇,琴聲又起,彈得卻是一首《平沙落雁》,調子輕快明朗,神韻風流不拘,好比秋雁橫江,波光明麗,江邊長沙如帶,飛雁時起時落、上下交鳴,彈到高妙之處,真如數十隻大雁同時鳴叫一般。

樂之揚聽得舒服,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直待雁群飛散,孤雁哀鳴,一曲《平沙落雁》歸於沉寂,這才橫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鶴鳴九皋》,笛聲有如萬里長空中一隻孤鶴,引吭長鳴,聲聞於天。

吹笛時琴聲又歇,樂之揚剛一吹完,琴聲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龍翔操》,宛如飛龍騰空,飄逸變幻之餘極盡華彩。

樂之揚靜靜聽完,應了一首《秋鴻》,調子瀟洒不拘,好似孤鴻飛逝,任意東西。但還沒吹完,琴聲忽又響起,奏的是一曲《漁歌》,洋洋洒洒,大有小舟一葉、遨遊江湖之氣概,瀟洒悠遠之處,更勝方才的《秋鴻》。

樂之揚就是一個傻子,也聽出對方在跟自己較勁,他年少氣盛,琴聲一完,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曠達,頗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風雲、笑傲日月的襟懷,不待《樵歌》唱盡,琴聲叮咚,大有古風。樂之揚微微一愣,聽出這是古曲《高山》,這一曲是上古琴聖伯牙譜寫,較之後世,曲譜頗為簡單,可是大道至簡,調子越簡單,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操琴者手裡,一股雍容之氣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聳峙,浩浩如長風吹林,欺日月,凌霄漢,大有登凌絕頂、一小天下的氣勢。樂之揚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撫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並稱,上善若水,無物可以羈絆,與樂之揚性情相合,故而神與意合,吹得意興洋洋,浩如飛瀑流泉,轉如小溪流淌,起承轉合漫漫不絕,令人凝思遙想、聽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調子溫柔款款,銳氣全無,隱隱透出求和的意思。樂之揚心中驚訝,笛聲悄然一轉,也變成了《漁樵問答》。他與操琴者素未謀面,此時琴笛合奏,竟是難得的默契,到了「問答」一段,琴聲主問,意思深長,笛聲主答,神情洒脫,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飄揚在宮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讓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罷,餘韻不絕,樂之揚放下長笛,耳邊沉寂無聲,方才的樂曲還在心間久久盤旋。他站在永巷深處,獃獃的一動不動,月光穿檐照來,如銀如水,在他的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夜風微微,夜氣冷冷,樂之揚儼然置身於夢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突然間,身後傳來腳步之聲,樂之揚如夢方醒,回頭看去,遠處飄來兩盞氣死風燈,燈火明滅,照出兩個華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肌膚光白,不過神情冰冷,就像是戴了一張面具。樂之揚看見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轉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幾乎耗盡了神思,望著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氣。

兩人停了下來,左邊的人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手中的長笛上,他的神色十分困惑,猶豫一下,問道:「剛才……是你在吹笛?」

樂之揚無奈點頭,那兩人對視一眼,右邊那人笑道:「好傢夥,跟我們走一趟吧!」說罷左右分開,把樂之揚夾在中間。

樂之揚滿心沮喪,心想擅闖禁宮乃是死罪,本應該潛藏蹤跡才是,偏偏一時興起,吹起了長笛,這一場樂曲斗下來,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驚動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該,可惜臨死之前,不能跟家裡人打聲招呼,待會兒叫人砍了腦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那兒。

迂迴走了一會兒,茂密的林木中,飄出一縷檀香,夾雜幽幽花氣,使人心醉神迷。樂之揚恍恍惚惚,只疑身在夢境,行屍走肉般轉過一叢木槿,忽見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盞風燈,燈光下坐了幾個人,就在亭子前方,橫了一張黑黝黝的古琴。

忽聽有人咦了一聲,一個嬌軟的聲音說道:「什麼?吹笛的是他?」

樂之揚應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少女,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後面。少女下頜尖尖,面頰豐潤,嬌嫩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光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她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入鬢,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少女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臉濃眉,目光凌厲,一部蒼黑美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裡面也有這樣的人物?」介面的男子二十齣頭,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他身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顏色不同,樣式卻是一般。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騎馬射箭你不如**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么?我所知有限。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未免誇大其詞,京里的笛手成千上萬,他這麼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十三妹跟他斗過曲子,她的話最為可信!」少女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那四哥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麼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裡當太監幹嗎?」

他目光懾人,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只聽少女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是了,小太監,你姓什麼?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身發軟,話從嘴裡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矇混過去,卻對宮裡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洒脫,性子可不怎麼樣!」四哥咧嘴一笑,粗聲大氣地說:「他少了兩個卵子,還有什麼狗屁性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女有別,十三姑面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身後的花蔭下面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身著華服,神態拘謹,說完這話,有些不安,揉搓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處。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少女,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說粗話,你別往心裡去!」十七弟介面笑道:「好一個粗人,只憑這兩個字,什麼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麼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以贖口孽如何?」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連聲道:「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四哥笑道:「這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只要高興,叫我朱棣也行。」拘謹男子連說:「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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