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三島走向窗邊,離開了眾人,抬頭看著新陽上空。大B在和幾個小時前差不多的位置盤旋,眼前暫時還不會墜落,不過,聽雜賀說,「感覺它要墜落時,其實已經在墜落了」。

看來他順利逃脫了──

真是千鈞一髮。沒想到警方這麼快就查到了雜賀,三島原本以為警方會先查到自己。當他從湯原口中得知警方正在追查一個姓「雜賀」的男人時,立對通知了雜賀,否則,現在所有的計畫都泡湯了。

希望他今天不要被逮到,不,只要再撐一個小時就好──三島為不知道逃去哪裡的搭檔祈禱。他完全猜不到雜賀會逃去哪裡。

不,其實他甚至不知道雜賀的本名,他一直覺得雜賀應該是假名。因為雜賀從來不談論自己的事,所以他以為姓名也是假的。

他們是在今年一月認識的。因為美花核電廠要更換蒸氣產生器,所以三島來到美濱町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那天,他去參加了一場在岐阜市勞動會館舉行的集會,集會的宗旨是控訴在核電廠下游工人所承受的輻射危險。當時,三島因為某種原因,只要有機會,就去參加反核電廠的集會。那是一場連署集會,因白血病死亡的作業員的哥哥和母親,請眾人為親人的死申請職災給付連署。

那個作業員名叫田邊佳之,三島對死者所屬的大東電機也很熟悉。大東電機專門負責為若狹灣的幾家核電廠反應爐做定期維修,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個姓田邊的作業員。

對放射線後遺症深有研究的知名國立大學助理教授站在講台上疾呼,政府必須承認,這個國家的核電政策是建立在犧牲眾多作業員的基礎上。三島也有同感,認為這個主張並沒有錯,但他想要補充一句話,他覺得那些自認為和核電無關的一般民眾,也必須認清這個事實。

演講結束,三島起身離席時,身後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一個尖下巴的高個子男人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低頭看著自己,眼睛有點鬥雞眼。他的臉色不能說是黝黑,而是接近灰色。

雖然對方的表情有點可怕,但三島想起以前見過他,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沒想到廠商的人會來這裡。」那個人說。三島立刻察覺對方是核電廠下游廠商的工人,不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

「你是亞瑪奇的……」

「你還記得?」男子的嘴唇像橡皮般向兩側張開,笑了起來。

「你也記得我。」

「當然記得,廠商的人中,只有你會去那種地方。」說完,他挑了挑單側眉毛。

對方是專門負責核電廠維修工作的亞瑪奇清潔公司的員工,去年大飯核電廠進行定期檢查時,不時在更衣室遇到他。通常廠商的技術人員不太會接觸到底層的工人,但那次定期檢查之前剛好發生了一點問題,所以,三島也連日進入重機室。對方說的「那種地方」,就是指一次冷卻室。

「你認識田邊嗎?」對方問。

「不,我不認識。」

「那你為甚麼會來這裡?如果被人知道你的真實身分,恐怕會遭到圍攻。」

「我只是臨時想到,所以來看一下。那你呢?你和死者很熟嗎?」

「不能說不認識。」

兩個人走出了會場,男子突然提議:

「要不要去附近喝一杯?有一家店很安靜,不過安靜也是那家店唯一的優點。」

三島有點意外,抬頭看著這個高個子男人。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會邀人喝酒的人,但三島覺得和他聊一聊也不壞。三島握著口袋裡的車鑰匙,稍微猶豫了一下。他剛才開車來這裡,把三菱越野車帕傑羅停在勞動會館的停車場。

「離這裡很近嗎?」三島問。

「走路十五分鐘左右。」

「那麼,」三島鬆開了口袋裡的鑰匙,「就稍微喝一下吧。」然後邁開了步伐。走在路上時,雙方自我介紹了一下,三島也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他叫雜賀。

雜賀帶他去的那家店位在一棟狹小老舊大樓的二樓,只有留著白鬍子的老闆獨自站在ㄇ字形的吧台內,真的是一家很安靜的店。雜賀點了野火雞威士忌純酒,三島因為要開車,所以點了啤酒。

「你對田邊的事有甚麼看法?」雜賀問。

「看法?我覺得他很可憐,還這麼年輕。」

「你對白血病有甚麼看法?你覺得和他的工作有關嗎?」

「不知道。」三島老實地說,「資訊太少了,只有一個樣本,誰都沒辦法下定論。」

「資訊並不少啊,電力公司有相關資料,內容差不多是這樣的。至今為止,曾有十萬人在田邊工作的核電廠工作,其中因白血病死亡的只有田邊一個人。白血病的自然發病率為十萬人中有四、五人,在核電廠工作者的發病率比自然發病率更低,由此可見,田邊的白血病和工作沒有任何因果關係。」雜賀複述了近畿電力對田邊佳之死亡一事的意見。

「這十萬人是人次,實際人數更少。」三島反駁。

「就是這樣。」雜賀點了點頭。

「這是很簡單的詭計,而且,如果不根據接觸的輻射量進行分類,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在那天的演講中提到,田邊佳之的輻射被曝量超過了職災認定基準的「五毫西弗X從事年數」。

「不知道全國有多少人超過職災認定基準。」三島問。

雜賀知道這個數字。

「差不多五千人出頭。」

「真多啊。」

「是嗎?不過,如果沒有這五千人,日本的核電廠就無法運轉。」

「這我知道。」三島說。

職災認定基準為「五毫西弗X從事年數」,但反應爐限制法等其他法令的極限量為每年五十毫西弗,現實生活中,核電工作人員都是在這個標準範圍內工作。只要不超出這個範圍,就是在法定範圍之內。田邊佳之的被曝量並沒有超過這個法定範圍,所以電力公司主張「公司並沒有責任」。

但是,正如雜賀所說的,正因為有這個成為巧門的基準存在,核電廠才能按計畫運轉。如果把職災認定基準作為法定極限量,核電工作人員身上的警報器就會響個不停,根本無法工作,不可能在三個月內完成定期檢查。

「話說回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雜賀接過第二杯波本酒時說。「即使有因果關係,這也算是職業病,和護理師受到院內感染的危險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而且,既然做核電相關的工作,就應該有會受到輻射污染心理準備。」

「雖然你這麼說,但還是會來參加今天這種集會。」

「今天的並不是反核集會,而是申請職災認定的集會。我剛才也說了,我認識田邊,希望可以幫他多爭取到一些錢。」

「喔,原來是這樣。」

「三島先生,你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甚麼?我不認為只是隨便來走一走。」

「就是來隨便走走。」

「真的嗎?」

「真的。」三島喝完杯中的啤酒,雜賀並沒有多問。

之後,雜賀把話題轉向奇怪的方向。他問三島有沒有去過航空事業本部。

「小牧的航空事業本部嗎?」

雜賀冷笑了一下,「還有哪裡有?」

「雖然其他地方沒有,但你為甚麼問這個問題?」

「因為我很喜歡飛機和直升機,所以,曾經去過那附近幾次。」

「你的興趣真健康。」三島原本想說,人不可貌相。

「三島先生,你沒去過嗎?」雜賀為三島的杯子倒啤酒時再度問道。

「只有偶爾才會去。」

「是嗎?因為工作的關係嗎?」

「不,我的工作和那裡幾乎沒有交集,應該說完全沒有交集,只是有時候不同領域的研究內容可以成為良好的參考,那時候,就會去那裡請教。」

「你最近一次是甚麼時候去的?」

「去年夏天,之後就沒再去過。」三島想起就是在那次遇到了赤嶺淳子。

「你對直升機熟不熟?」雜賀問。

「直升機?不懂,一竅不通。」

「航空事業本部正在針對 CH─5XJ 進行全面改造,你也沒聽說過嗎?」

「是將掃雷直升機的操縱系統電腦化嗎?」

雜賀點點頭,「就是那個。」

「我在公司報上曾經看過介紹,怎麼了嗎?」

「沒事。」雜賀搖了搖頭。「只是問一下你知不知道。」

三島覺得他很奇怪。

三島喝完一瓶啤酒和薑汁汽水後,兩個人走出那家店。冷風吹來,臉都有點凍僵了,「要不要我送你?」三島拿出車鑰匙問雜賀。

「不,不用客氣了。」雜賀笑嘻嘻地說。

三島覺得自己和對方並沒有那麼熟,不必堅持要送他。所以,他輕輕舉起手說:「再見。」轉身離開了。

但背後隨即傳來沉悶的聲音。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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