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和泉康正駕著愛車行駛在東名高速公路上。他從用賀交流道下去後,進入環狀八號線北上。不愧是年底的車潮,大卡車和商用車讓公路塞到令人絕望。要是康正知道其他路徑或許還有對策可言,但他不熟悉東京的地理,不敢隨意走叉路,以免落入迷路的窘境。

還是應該搭新幹線來的──這種想法又在他腦海里浮現,但他想了一想,又覺得還是開車好。因為康正總擔心會有突髮狀況,不能沒有車。

康正一面望著載貨大卡車的車尾,一面調整收音機的頻道。就連FM也有相當多的節目。他心想,東京果然不同。他住在愛知縣的名古屋。

這次來東京是臨時決定的。正確地說,是今天天亮時做的決定。

事情的開端,起於上周五妹妹園子的一通來電。她從東京一所女子大學畢業後,就在某家電子零件製造商的東京分公司工作,兄妹一年也未必有機會見上一次面。尤其是三年前母親病逝後,次數就更少了。父親則是在康正兄妹年幼時,便因腦溢血過世。

但由於彼此是對方僅存的血親,儘管很少見面,聯絡倒從來沒斷過。尤其園子經常打電話給他,不過幾乎沒甚麼大事,都是「有沒有好好吃飯?」之類的寒暄。康正很清楚,妹妹打電話回來不是因為她寂寞,而是算算時間,覺得哥哥大概很想聽聽自己的聲音了,才這麼做的。妹妹就是這麼體貼。

然而,上周五晚上打來的那通電話卻不同於以往。過去每當寒暄問她最近好不好,她都會回答很好,這次電話中卻首次傳來不同的結果。

「唔……,老實說,不怎麼好。」

園子無精打采地回話還帶著鼻音。

但她始終避談發生了甚麼事,而是在最後丟了一句讓康正心驚膽跳的話:

「我想……我大概死了最好。」

她隨即又說是開玩笑,但康正可不這麼想。妹妹一定出了甚麼事。

在那之前,她還說被相信的人背叛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康正休假,一直在家裡等待園子回來。他事先計畫好了,園子回家後,兄妹倆就一起去吃壽司。這是她回家時的慣例。

然而,園子沒有回來。下午三點左右,他打電話到園子的公寓,也無人接聽,原先以為她已經出發了,但直到傍晚、天黑,她仍然沒有出現。

星期天早上到星期一早上,也就是今天白天,康正都要值班。沒辦法,他就是從事這種特殊的職業。康正在上班時間打了好幾次電話回家,他想園子應該有帶鑰匙,就算他不在也進得了家門。但仍舊無人接聽,也沒有她的電話留言。他又打電話到她東京的住處,依然沒聽到任何回應。

園子究竟跑哪去了?他沒有任何頭緒。康正知道園子有個高中時代的好友也是一個人住東京,但他不知道怎麼聯絡那個人。

他心不在焉地熬過了值勤之夜,所幸沒有重大工作上門。不安的情緒已膨脹到令他坐立難安,天一亮,他決定跑東京一趟。

下了班,在家裡小睡兩小時之後,他打電話到園子的公司。接電話的股長說了一些讓康正更加不安的話。對方表示園子沒去上班,目前為止也沒聯絡過他。

康正連忙收拾行李,開車從家裡出發。雖然才剛值完班,但行駛在東名高速公路這段期間,他也沒有感到絲毫睡意。不,是他沒有心思去感覺。

※※※

康正花了一個多鐘頭才下了環狀八號線,在轉進練馬區目白通沒多久後停下。總算抵達目的地了。

園子的公寓是一棟貼了淺米色外磚的四層樓建築,康正曾來過一次。他看得出來,這棟建築外表雖然亮麗,其實蓋得很粗糙,因此勸妹妹別租房子,不如買個像樣點的公寓。但園子卻微笑拒絕,說要把錢花在更值得的地方。康正也很明白妹妹固執的性格。

公寓一樓有一部份被出租作商店。但鐵門深鎖,貼著招租的傳單,好似在宣揚著近來的不景氣。康正在店門口前停好車,從旁邊的入口進去。

他首先檢查的是信箱。園子住的是二一五號房間,這個信箱塞了大約三天份的報紙,康正對此並不感到意外,只是心中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了。

由於是白天,也可能是住戶中單身人士多的關係,公寓靜悄悄的。康正上了二樓,來到園子的住所,一路上沒遇到任何人。

他先按了門鈴,但等了半天也無回應。他又再敲了兩、三次門,結果也相同。房裡看來是無人活動的狀態。

康正從口袋裡拿出鑰匙。那是上次來的時候園子交給他的,說是出租的仲介給了兩把鑰匙。他們兄妹倆在雙親亡故時做了一個約定,要彼此交換備份鑰匙直到有人結婚。他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時,靜電爬過指尖。

康正開了鎖,轉動門把。然後打開門時,感覺有一陣風透胸而過,一陣不祥的風。他咽了口唾沫,做了某種心理準備。若問他料到甚麼、做了甚麼準備,他也說不上來,總之他現在的感覺和他值勤中趕往事故現場時很相似。

園子住的地方是所謂的一房一廳格局。一進門是開放式廚房,寢室在後面。一眼望去,開放式廚房似乎沒有異狀,與寢室之間以拉門作為隔間,現在門是拉起來的。

玄關並排擺著一雙茶褐色的淑女包鞋和一雙水藍色的涼鞋。康正脫了鞋,走進去。室內的空氣冰冷,看來至少今天晚上沒開暖氣。燈是關著的。

餐桌上擺著一個小碟子,上面似乎有燃燒紙張後殘留的黑色灰燼。但康正沒多看,先開了寢室的門。

一看室內,他便停止呼吸,同時全身僵硬。

寢室約有三坪,靠牆擺著一張床,妹妹閉著眼睛躺在那裡。

他維持開門的姿勢靜止半晌。腦海瞬時間空白,接著種種思緒、情感,有如群眾逼近般紛至沓來,不久便開始在他耳邊嘶吼。但他無法加以整理,只能茫然佇立。

終於,他緩緩向前,試著輕輕叫聲「園子」,但毫無回應。

妹妹死了。由於工作的關係,康正比一般人更常接觸屍體,光看肌膚的色澤和彈力,就能判斷有無生命跡象。

園子身上的毛毯蓋到胸前。康正將碎花毛毯輕輕掀開後,再度倒抽了一口氣。

她身邊放著一個自動定時器。那東西康正曾見過,是妹妹在名古屋時就常用的舊定時器。那東西乍看像個鬧鐘,但不同的是它接了電線,而且鐘面旁還有兩個插座。一個插座標著「ON」字樣,另一個則是「OFF」字樣。若使用的是「ON」的插座,到了預先設定的時刻,電流便會由此流通,若用的是「OFF」的插座,則是會把本來流通的電流關掉。

現在使用的是「ON」的那個插座,上頭插了插頭,連接插頭的電線在中途分成兩條,分別進入她的睡衣里。

康正檢視了定時器,設定時刻是一點鐘。由於是舊型的機械鐘,看不出是中午還是晚上。

他雖然沒有掀開睡衣檢查,但也猜得出來那兩條電線是如何連接的。這種裝置大概就是一條固定在胸前,另一條固定在背後,時間一到,電流便會通過心臟,造成休剋死亡。他把定時器的電線從插座上拔下。本來還在轉動的時鐘指針停在四點五十分的地方。就是現在時刻。

康正蹲下來,輕輕握住園子的右手。那隻手的觸感又冷又硬。上周五應該還在的水嫩彈力消失了。

宛如烏雲壓境一般,悲傷逐漸佔據了康正的心。若任由悲傷擴大,他肯定會就這樣蹲著,無法再站起來。康正想放肆地大哭,但有個念頭督促著他必須趕快採取下一步行動。這也與他的職業有關。

第一件該做的事是報警。他為了找電話,再次環顧室內。

這個房間除了床之外,還擺了衣櫥、電視和書架,但沒有化妝用的梳妝台。一看,原來書架中層被拿來放置化妝品,再下面那層則用來放文具,放了像是透明膠帶和封箱膠之類的東西。還擺了一個小丑造形的瓷偶,那東西陰森地笑著。

床旁放了一個小桌子,桌上面擺了裝有半杯白酒的酒杯,酒杯旁是兩個空藥包。康正猜想那應該是安眠藥,大概是配著白酒吞服的。桌上除了這些,還有一根又細又短、看似記事本附的鉛筆,以及貓咪的寫真桌曆。

無線電話的子機就倒在桌角旁。他正想拾起電話又立刻打住。有個小東西就掉在話機的旁邊。

那是個葡萄酒的軟木塞蓋,螺旋式的開瓶器還插在上面沒拔下來。

這讓他覺得不對勁。

康正盯著軟木塞瞧了好一陣子,才起身步向開放式廚房,接著他開了冰箱。

裡面有三隻蛋、盒裝牛奶、烤好的鮭魚片、乳瑪琳、通心粉沙拉、用保鮮膜包起來的米飯,但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他往廚房另一邊看。還有一隻葡萄酒杯立在水槽中,本想直接拿起,卻又突然收手。康正從口袋裡取出手帕,包住指尖,才又伸手去拿酒杯,然後聞了聞它的味道。

酒杯沒有任何香味,至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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