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還有兩天才放假,出版社裡已冷清了許多。小西送走了一個來談稿子的作者,上電梯,出電梯,在電梯門口猶豫了一下,沒有向東頭她的辦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編室在西頭。何建國打電話來說晚上要請她吃大餐,在家裡,看來是內疚了,想做點補償。於是,她想到了簡佳。她一直想跟簡佳談談,一直沒有由頭。這似乎可以做一個由頭,請她去家裡吃何建國做的大餐。

小西邊向簡佳辦公室走邊琢磨措辭。簡佳非常愛吃何建國做的菜,但肯定也不會為了頓菜就跟她走跟她冰釋前嫌。這次這事兒鬧到這個地步有點出乎意料,她沒料到簡佳為此能做出這麼大動作,調離六編室,辭去副主任職務。不過替她想想也是,你堅決反對讓人家做你的弟媳婦,明擺著嫌棄,你嫌棄人家,人家還要跟你抬頭不見低頭見,豈不彆扭?可是她可以跟她說嘛,說了,她調走,無官一身輕,調哪都是編輯,沒什麼損失,而簡佳這一調,從副主任到普通編輯,一月得損失一千多塊錢呢!等於是說,小西讓人家損失的這筆錢,這是一個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負擔?這還都在其次,關鍵的是,小西從此就算是失去了簡佳這個朋友。從前,她一有了什麼事,就想跟簡佳說說,哪怕解決不了問題,說說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國讓她跟他回家過年,要是過去,至少,簡佳會陪她去超市幫她買東西,那樣,那個枯燥的過程就會變成一個娛樂的過程。兩個人在一起逛商店不僅有意思,還可以順便,把何建國和何建國家控訴一番嘲笑一番發泄一番。現在統統沒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實上,每個人嚴格意義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種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無,而是能在心靈上對話、能滿足精神需要高層次的朋友,不多,不會多,正所謂,人生難得一知己。簡佳於小西,就屬這種「高層次」意義上的朋友。這下子,十幾年的朋友,從少女時期到現在的朋友,就這麼沒了。這裡面當然有著很多的誤會,需要溝通。當兩個朋友鬧矛盾時,誰更不幸一些誰的主動權就更大一些。在這次矛盾中,簡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感情上,失去了所喜歡的人,這眼看到春節了,形單影隻孤獨一人,明擺著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動和解姿態,是必然也是應該的。於是小西決定在走前,去何建國家前,跟簡佳好好談談。小西走著,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說何建國的大餐是專為簡佳預備的。人家專為她做飯請她去,她再拿捏不去,就未免矯情了。而簡佳,不是一個矯情的人。這麼想著,心裡就有點底了,向三編室走的腳步一下子輕快了許多。

簡佳一個人坐在三編室辦公室向窗外看。街對面是一座大型購物中心。聖誕節打出「喜迎聖誕全場八折起」的廣告,後來「聖誕」倆字換成「元旦」,在「八折」後面加上個孔武有力的驚嘆號,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規格不如聖誕。再後來,元旦過了,又換成喜迎「春節」,那個驚嘆號也變成了一長串兒。店家大概以為,驚嘆號要是像省略號那麼使,就能帶來一串兒接一串兒的驚喜吧。

對於簡佳來說,春節是一個殘酷的節日,它把她的孤獨她的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她沒處躲沒處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經不僅僅是父親的家,還是父親和另一個女人及他們孩子的家。現在,他們的孩子就住在簡佳過去的房間里。簡佳回去,得在客廳里搭床。到時她累,父親和人家也累。從前春節,她好歹有劉凱瑞,雖不能陪她,精神感情上總有歸宿,更不用說他還可以出錢安排她去國外,也是種補償。前段時間,她也曾熱切期盼過今年的春節來著,和小航一塊兒熱烈地期盼,商量著如何一塊兒利用、過好這七天的長假,說了好多好多的具體細節。聊起來才知道,小航對春節也有著與她相似的感受,雖說他父母雙全,但對一個二十六七的男孩子來說,父母的家,嚴格意義上講,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應當有屬於自己的家。平時有工作有朋友不覺什麼,一到春節,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徹感受到一種隻身於世的孤獨。她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處呢,惜乎,他們倆沒有可能。

為了阻止小航跟她,小西媽甚至出面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為此專門把她請到了家裡,當著小航的面。可真是煞費了苦心。當著小航的面給她介紹男朋友就是要斷了她的念想,斷了她的念想就是斷了小航的後路。她們的那次安排,每一個細節,每句話,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媽問簡佳今年多大了,簡佳說了她多大了,小西就說,嫁人得趁早,年齡是個寶——這是在提醒她,她比小航大這個現實。小西媽給她介紹的是她醫院的骨科醫生,當時她們坐在客廳里,電視機是開著的,電視里S.H.E出來唱歌,「你是光,你是電,你是惟一的神話……YOU ARE MY SUPERSTAR……你是我生命中超級閃亮的那顆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愛我願意為你做一切。……」這時顧小西摸過遙控器,叭,關了電視,邊道:「誰是誰的惟一啊?那就是戀愛時說的胡話!」這是在提醒她:不要以為愛情真的能戰勝一切。而後小西媽開始說那個骨科醫生。這時簡佳用餘光看小航。小航誰也不看,專心致志削一個梨,讓簡佳失望。骨科醫生是個博士,比她大十五歲,離婚無子女。顧小西大概怕她不高興,說不能找一個沒結過婚的啊?她出於禮貌,道,她都這麼大了,男的再大上幾歲,沒結過婚的就很少了。這時一直沉默的小航開口了:「為什麼男的非要大上幾歲?」小西白他一眼:「沒什麼為什麼,約定俗成。媽您接著說!」小西媽說:「那人業務很好,工作認真負責……」這時小西又說——天真無邪地——說:「媽人簡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醫生!您得先跟人說說他收入多少有無車房父母如何性格怎樣!……」簡佳打斷了她的裝腔作勢,直截了當道:「我就是覺著年齡上,大得多了一點兒!」小西說:「男的比女的大多一點兒,沒關係。沒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說了:「女的比男的大一點兒,也沒關係!」小西說:「說是這麼說!」小航說:「事實也如此!像羅莎琳、杜拉斯、勃朗寧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還不是一點兒半點兒,大十幾二十幾歲!」小西說:「您說的這幾位都是外國人吧?咱這是中國,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中國興的是男大女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女的,倒過頭來你試試?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簡佳感謝小航的未保持沉默,感謝他肯當著她的面與她們抗爭,但還是不能不覺著尷尬還是有一點兒坐不住,於是起身告辭,於是小航提出來送。那時天已黑了,還刮著大風,顧家人不能反對又不願同意。這當口小西說了,她也一塊兒去,去送她。於是,三人行。上車後,顧小西坐副座,簡佳坐后座,一路無話,車內瀰漫著難言的微妙。送走簡佳後,姐弟倆往回返——以下的情景都是後來小航轉述給簡佳的——顧小西開口了:「小航,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什麼女的比男的大沒關係……」

「有什麼關係嗎?」

「你要是泛指的話,就沒什麼關係!」

「我說呢!您是不是就為這個,非要跟我一塊兒來送她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這想法,您想您這麼著就能攔得住嗎?」

「小航,別胡鬧啊!我可跟你說,簡佳可不是二十齣頭的小姑娘,到時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無所謂,可她不能再受到傷害!」小航沒做任何解釋。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她是漂亮,確實漂亮,連我一個同性都喜歡她喜歡跟她一塊兒出去,身邊能有這麼一漂亮朋友心裡真是自豪何況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見,交個普通朋友,一塊兒玩玩,可以;來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說話。小西推小航一把:「你還是真的啊!」

「姐你別亂動啊我這正開車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說小航,簡佳心裡根本就沒有忘掉劉凱瑞,要不就她現在這個條件,想嫁怎麼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當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厲:「你是有很多劉凱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輕,健康,陽光——但是,但是你能保證自己能有劉凱瑞那樣的未來嗎?說了歸齊,女人更看重的,還是男人的事業。」

「你怎麼知道我就不能有事業?」

「我的意思是,防患於未然,要找,就找一個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感覺簡佳是一個可以共苦的人。她要是只圖劉凱瑞的財,不會把汽車房子都還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證明她心裡對他還抱有希望!真夫妻離婚,都還得分房子分地,她倒好,不僅不分,到手的還主動還回去,為什麼?……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小航,要是劉凱瑞肯跟她結婚,簡佳能立馬回頭,他們倆根本就沒斷乾淨!你這個時候摻和進來,到時候受傷的是誰?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陰暗!」

「我這是頭腦清楚!說實在的,別說簡佳,叫我我也得這麼干,因為,惟此,我無法證明我對你的真愛!小航,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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