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小西等了很久,何建國音訊全無。她綳不住了,給何建國打電話,片刻後,那優美憂鬱的鈴聲居然在家中響起。小西無計可施,只能等,坐立不寧。天這麼冷,這麼晚,他能上哪兒?手機也沒帶,真要出了事兒,找都沒地兒找!又安慰自己,不會出事,他一青壯男子,還會跆拳道,真出事也只能是別人出事。但是,要是他喝酒去了呢?他一生氣就喝酒,又沒什麼酒量,一喝就高,萬一醉卧街頭——想到這兒,小西不敢往下想了,生怕一「想」成讖。

何建國這會兒的確在喝酒——知夫莫過妻——在街邊的一個小飯館裡。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黃瓜,幾串羊肉串,一瓶小二鍋頭,雙肩包扔在一邊。一邊喝一邊對服務員大呼小叫:「你們這花生米是用什麼油炸的?地溝油吧?怎麼吃著有股哈喇味?」服務員說可以給他換一盤,他立刻擺手道:「得得得,不用換了,我都吃這麼多了,少算點兒錢吧。」惹得小館裡所有人對他側目。

快一點時,家中何建國優美憂鬱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小西撲過去接了電話。電話里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是警察,說何建國因醉酒被送到了某醫院。何建國身上總帶有名片,肯定是那名片給警察提供的線索。小西打車趕到醫院時,何建國正躺在醫院急診輸液室里輸液,還沒有完全糊塗,還能認出小西是誰,當下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西,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小西沒說話,跟一個醉鬼有什麼好說的!臉卻止不住發燒,輸液室里十幾二十幾號人呢!心裡一個勁兒地希望何建國閉嘴,何建國不閉嘴。「我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來煩你了,煩你們家了——」說到這兒,突然閉了嘴,把那隻閑著的手伸進衣服內兜摸,摸半天,摸出一個小本本塞小西手裡,笑眯眯道:「送你樣東西。」是一本存摺。他接著解釋:「這是你老公,留給你的遺產。……記住,上面的錢得給我們家一半。……對了,還有密碼——」拍著腦袋想,「多少來?」

那天夜裡,何建國鬧騰了一陣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護士說他不會有什麼大礙,睡一覺,就會好。明天可能會頭痛,有一種新加坡的「頭痛片」效果不錯,除了止痛,還有鎮靜效果。次日晨,何建國醒了,知道了事情經過一句話沒說,背上包,牽著因一夜未眠而臉色蒼白的小西就走。走到醫院門口,打了車。一上車,就把小西緊緊摟在了懷裡。小西哭了,他也哭了。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小西沒對家裡說。說了沒好處還有害。他們的婚姻生活已然如一間八面來風中的小屋搖搖欲墜,再也禁不住任何外來的干擾,哪怕這干擾是打著為他們好的名義。但這事到底還是讓做醫生的媽媽知道了:由於「小月子」沒坐好,到日子了小西還是流血,只得上醫院查,醫生當然要問,醫生問她不能不說,於是就說了術後第二天經歷的所有事情,跑順義做看護,等等。於是媽媽就知道了。這次媽媽什麼都沒說。而據小西的經驗,媽媽不說比說還要嚴重。說,說明她對他們還抱著改變拯救的希望,不說,就是對他們,或說對何建國死了心了。小西的分析一點不錯,小西媽真是對他們死了心了。結婚六七年七八年了,一直是這樣吵了好,好了吵,這沒什麼,她和小西爸也是這樣,大多數夫妻都是這樣。但是,女兒這一對與大多數夫妻又有著質的不一樣,那就是,他們之間矛盾的根子無法消除。讓何建國要媳婦不要父母嗎?不行。改造小西?不行。改造何建國的父母嗎?更不行。怎麼都不行,條條是死路。可氣的是女兒,死不改悔,都撞到南牆上了,為那家人連生育功能都有可能要喪失了,還不回頭。是,他愛她,她也愛他,但是,愛就是婚姻的一切嗎?但她不想再說了,女兒已是成年人了,她自己選擇的路,只能讓她自己走,哪怕是死路。

一周後,小西上班,生活回到了往常的軌道。與往常不同的是,一到周末,夫妻倆就開始緊張,去小西爸媽家?怕他們煩。不去?怕他們生氣。他們已然感覺到了來自小西媽的冷漠。最後決定,周末沒事就去,去了坐坐就走,能不吃飯就不吃飯,能不住就不住,能過一天算一天。……直至有一天,顧家發生了一個意外。這個意外意外地緩衝了小西夫婦和顧家的緊張關係。

小西爸骨折了,洗澡時滑了一下,腿就折了。考慮到小西這些天來的身體狀況,當晚小西媽沒驚動他們,由她和小航把小西爸送進了醫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並在醫生建議下,留院觀察。夜裡,小航在醫院陪了父親一夜。早晨,小西媽把兒子替了下來。同時電話通知了小西,讓他們倆來一個陪一下小西爸,她上午還得去病房查房。

小西他們放下電話飯都沒吃就往醫院裡趕,兩個人都去了。上午,醫生來看了在門診觀察的小西爸,認為他可以出院回家了。辦完出院手續已是中午,小西媽查完房也來了,得知情況後給兒子打電話叫他開車來接爸爸回去。

小西爸媽家是一棟六層老樓,沒有電梯,家在六樓。小西爸去醫院時是由小航背下樓的。背人下樓,只要能背得起來,就沒問題,背人上樓就不一樣了。下車後,何建國搶著背小西爸上樓。小西爸上了點兒歲數,有些發福,何建國才走到三層,就累得呼哧呼哧拉風匣一般。這時小航停好車趕了上來,小西爸過意不去,執意讓兒子背會兒。何建國喘著粗氣說沒事別倒手了,一直把老岳父背進家背進卧室背到了床上。一切安排停當,小西媽在客廳里召集子女開了個小會,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老年人還要久些。她的意見,在沒請到合適的保姆之前,三個子女,輪流請假,在家裡照顧小西爸。小航很為難,公司派他去義大利進行商務考察,這事他跟媽媽說過,不知媽媽是忘了還是讓他放棄。於是提醒了媽媽一句,小西媽的意思是放棄,讓他跟公司解釋一下,讓別人去。小航聞此沮喪至極。這時何建國開口了。

「媽媽,要我說,要是去美國什麼的也就算了,義大利機會難得。他們搞建築的,尤其需要去義大利開開眼。」

小航感激地看看姐夫,何建國寬慰他似的沖他一笑。

「如果他走,你們倆就得多做一些。別指望我,我科里那麼多病人呢。」小西媽說。「你們倆」當然指的是何建國和小西。

「不用您不用您哪能用您?小西都用不著,我一個人就行。」何建國說。眾人聞此一齊看他。「我是這樣想的,我回來住,夜裡我陪著爸爸;早飯我做;白天我中午回來一趟,爸爸的中午飯也就解決了。這樣算下來,爸爸每天單獨一個人待著的時間只有半天,半天就好辦多了,把水呀小便器呀什麼的都放到爸爸能夠得到的地方,就沒什麼問題了。即使有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回來。」

「也好。這樣的話都不耽誤工作。」小西媽沉吟著就坡下驢。她本來擔心的就是小西,不想讓小西累著,正不知怎麼說才好。之所以偏心眼,主客觀原因都有。主觀不用說,小西是她女兒,客觀上,小西也不能再辛苦了,婦女流產對身體是一種相當的消耗。為掩飾偏心,她就得表示一下對女婿的關心,想了想,對兒子道:「小航,你走後把你的車給你姐夫開。」

何建國擺擺手:「這個我也想過了。從我們單位到這兒,路太堵,尤其上下班時間。為保險起見,還得自行車。自行車快騎半小時。我們中午休息一個半小時,我早晨就把米飯用電飯鍋做上,菜洗好擇好,中午回來切切上鍋一扒拉,半個小時足夠,碗留著我晚上回來洗就行。這樣還剩半小時,正好騎車回去。要是開車,就難說了。」

媽媽點了點頭,臉上難得地露出對何建國的滿意。不可能不滿意,考慮得這麼周到這麼細。看到媽媽的神情小西別提多高興了,這麼些天來就沒有一件高興的事。按說,爸爸骨折是件壞事,沒想倒因此解開了她生活中的一個大結,足可見世上之事沒有絕對的好與壞。

小西、何建國回家來住。何建國說到做到,堅決不讓小西受一點累。晚上,小西睡自己房間,小西媽睡小航房間,他睡在小西爸房間里臨時搭起的一張行軍床上。那床是鋼絲床,年頭久了中間有些塌,一夜起來腰酸背痛,他提都不提。夜裡,小西爸那邊一動他就醒,一有事就起,拿葯拿水倒小便,耐心周到。早晨,全家人還睡著時他就悄悄起來了,一頭扎進廚房裡忙活。除準備早餐,還要淘米做飯把中午要做的菜準備好。中午,在公司匆匆扒兩口飯騎車一路猛蹬趕回來做飯,待小西爸吃完後又一路猛蹬趕回去上班,令小西爸感動,令小西媽讚許。

眼瞅女婿沒幾天就黑瘦了不少,老兩口商量著得抓緊時間找保姆了。事實上自打小西爸骨折保姆一直在找,沒合適的。基本上是人家覺著他們不合適,人家不願意照顧卧床老人,尤其男老人。也不能怪人家挑三揀四,都是些年輕小姑娘,照顧一個各方面都需要照顧的男性,於她們很是有一些不便。這個意外事件,再次把顧家一直醞釀一直未決的保姆問題重新提上日程。過去阻力主要來自小西爸,現在看全家尤其女婿為了自己如此操心受累,不能不改變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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