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終結者模式 第二十四章

四月四日 星期一 至 四月五日 星期二

年近五十的自由撰稿記者桑斯壯回家時,午夜剛過。他有點醉,但能感覺到一股驚慌在胃裡結成硬塊。一整天下來,他絕望得什麽事也沒做,根本是嚇得六神無主。

達格被殺已將近兩星期。那天晚上桑斯壯看到電視新聞,震驚不已。他感覺到心中湧起一波輕鬆與希望——達格死了,那麽要揭發桑斯壯的那本有關非法交易的書可能也會成為歷史。他痛恨達格。他曾經懇請、哀求過,還給那隻豬下跪過。直到命案後第三天,他才開始評估自己的處境。警方會找到達格的文章,並開始挖掘他那些小小越軌事件。天哪……他甚至可能成為嫌犯。

當莎蘭德的臉被啪地貼上全國每個新聞看板時,他的驚慌略為平息,不過這個莎蘭德是哪號人物啊?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但警方顯然將她視為重要嫌犯,而且根據檢察官的聲明,應該不日即可破案。說不定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但依他的經驗,記者總會留下證據資料與筆記。《千禧年》。一家欺世盜名的爛雜誌社。和其他雜誌社一樣、專門探人隱私、高聲痛批還毀人名譽。

他無法打聽到調查工作已經進行多久,因為無人可問,不禁覺得自己彷佛處於真空狀態。

他在驚恐與醉意之間來回擺盪。警方顯然並沒有在找他,也許——如果夠幸運的話——可以全身而退。但萬一沒有那麽幸運,他的職業生涯也就完了。

他將鑰匙插入前門,轉動後才一開門,忽然聽到身後響起窸窣聲,還來不及轉身,腰部便一陣酥麻刺痛。

※※※

電話鈴響時,畢約克還沒上床。雖然已穿上睡衣睡袍,卻仍坐在沒開燈的廚房裡,為自己的兩難局面苦惱不已。在這麽長久的職業生涯中,他從未面臨如此困境,甚至連面臨的危機都沒有。他無意接電話,都已經過了午夜。但電話繼續響著,到了第十聲,他再也受不了。

「我是麥可·布隆維斯特。」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說。要命。

「我睡了。」

「我要說的話,你應該會有興趣聽聽。」

「你想幹嗎?」

「明天上午十點,我要召開記者會,說明達格和米亞的命案背景。」畢約克乾咽了一口口水。

「達格那本關於性交易的書已大致完成,我要詳述書中的所有細節,而唯一會被點名的嫖客就是你。」

「你答應要給我一點時間的,……」他聽見自己聲音里透著懼怕,頓時打住了。

「都已經好幾天了,你說周末過後會找我。明天是星期二,所以要麽你現在告訴我,否則我明天就開記者會。」

「要是你開了記者會,就永遠別想查出札拉的任何一件鳥事。」

「有可能,不過到時就不再是我的問題了。你反而得去和警方的調查小組談,當然還有其他的媒體。」

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於是畢約克答應和布隆維斯特見面,但同時也成功地將見面時間往後拖延了一天。星期三。短暫的緩刑。但他準備好了。不成功便成仁。

※※※

他在自家客廳的地板上醒來,不知已昏迷多久,只覺得全身疼痛、無法動彈,不一會兒才發現雙手被用絕緣膠帶反綁,雙腳被縛,嘴巴上也貼了一塊膠布。室內的燈亮著,百葉窗緊閉。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麽事。

似乎有聲響從書房傳出。他靜靜躺著傾聽,聽到抽屜的開關聲。是盜賊?他聽見紙張的沙沙聲,有人在翻搜抽屜。好像過了好久好久才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他試圖轉頭,卻看不到任何人。他暗暗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

驀地,一個粗粗的棉繩圈套進他的頭,活結在脖子上收緊,幾乎嚇得他屁滾尿流。他抬起頭,看見繩子往上連接著一個滑車,而滑車則固定在原本用來掛天花板吊燈的鉤子上。緊接著攻擊者進入了視線。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雙黑靴。

當他眼睛往上瞄時,更是受到莫大驚嚇。一開始他並未認出此人正是自復活節過後,每家Pressbyra店門外都貼著她的護照相片的那個神經病。她留著黑色短髮,模樣和報上的照片不太像,而且穿得一身黑——牛仔褲、敞開的中長度棉夾克、T恤、黑手套。然而最令他心驚肉跳的還是那張臉。上了濃妝的臉。她塗了黑色口紅、眼線,還有非常搶眼的墨綠色眼影。剩下的臉上塗滿白粉,還有一條紅線從左額頭畫過鼻子直到右下巴。

那是張怪誕的面具。看起來她像得了失心瘋。

他的大腦一直在抗拒。這不像是真的。

莎蘭德抓住繩索末端開始扯動。他感覺到繩索勒進脖子里,有幾秒鐘無法呼吸,於是掙扎著想讓雙腳撐立起來。有了滑車裝置,莎蘭德幾乎無須費力便能讓他起身。當他站直後,她不再繼續拉,反將繩子往電暖管上繞了幾圈後,打了一個雙套結。

隨後她又消失在視線外,離開了不止十五分鐘。她一回來,便拉過一張椅子正對著他坐。他試圖避開那張大花臉,卻怎麽也避不開。她在客廳桌上擺了一把手槍。是他的手槍。她在衣櫥的鞋盒裡找到的。科特一九一一政府型。他已持有數年的非法武器,當初是向朋友買的,但根本沒有開過槍。她就當著他的面取出彈匣,裝上子彈,重新推入後扳上扳機。桑斯壯簡直就快昏厥過去,但仍強逼自己正視著她。

「我真不明白,男人為什麽總得記錄自己的變態行為?」她開口道。她的聲音很輕,但冷冰冰。音量不大,但聽得一清二楚。她拿起一張照片。老天爺,那一定是從他的硬碟里列印出來的。

「我猜這個女孩叫伊娜絲·哈穆耶維,愛沙尼亞人,十七歲,老家在納爾瓦附近的里帕路。跟她玩得高興嗎?」

這是個高明的問句,不是真要他回答。桑斯壯也無法回答,因為嘴巴上貼著膠布,腦子裡更是一片混亂。照片上是……我的天哪,我怎會留下這些照片?

「你知道我是誰嗎?點頭。」

桑斯壯聽話地點頭。

「你是一隻有性虐待狂的豬,是變態,是強暴犯。」他沒有反應。

「點頭。」

他點點頭。霎時間,眼中滿是淚水。

「我們先把約定的規則明明白白說清楚。」莎蘭德說:「要是依我的意思,你應該馬上處死。你活不活得過今晚,我一點也不在乎。懂嗎?」

他點點頭。

「你很可能已經發現,我是一個喜歡殺人,尤其喜歡殺男人的女瘋子。」

她指指他堆在客廳桌上的這幾天的報紙。

「現在我要撕下你嘴上的膠布,如果你大喊或出聲,我會用這個電死你。」她說著舉起一支電擊棒。

「這個恐怖玩意兒會釋出五萬伏特的電。下一次大概只剩四萬伏特,因為我已經用過一次又沒充電。懂嗎?」

他聽了面露疑慮。

「也就是說你的肌肉會停止運作,就像你跌跌撞撞回到家門口時體驗到的那種感覺。」她對他微微一笑。

「也就是說你的雙腿將無法支撐你,最後你將會被弔死。而我電完你以後,只需起身離開就行了。」他又點頭。媽呀,她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他實在忍不住了,淚水不自主地流下臉頰,接著開始抽鼻子。

她站起來,一手撕去膠布。那張怪異的臉只離他五厘米。

「什麽都別說,」她吩咐道。

「如果你不經允許就開口,我會電死你。」

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抽鼻子,並抬起頭直視著她。

「今晚你有一個活命的機會。」她說:「而且只有一個。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只要你乖乖回答,我就讓你活命。懂的話就點頭。」他點了頭。

「要是你拒絕回答任何問題,我也只好電你了。懂嗎?」他點點頭。

「假如你說謊或是答非所問,我也會電你。」又點頭。

「我不會和你討價還價,沒有第二次機會,要是不立刻回答問題,你就得死。如果回答得令我滿意,便可活命。就這麽簡單。」再點頭。他相信她。他別無選擇。

「求求你,」他說:「我不想死……」

「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的表現。不過你剛剛違背了我的第一條規則:沒有我的允許不能說話。」

他連忙緊閉起雙唇。這個女的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瘋到家了。

※※※

布隆維斯特太沮喪也太急躁,因而不知如何是好。最後他穿戴上夾克、圍巾,漫無目的地朝梭德拉車站走去,經過波費爾大樓之後,來到位於約特路的《千禧年》雜誌社。辦公室里靜悄悄的。他沒有開燈,只按下咖啡壺開關,然後站在窗邊一面等著咖啡,一面俯看約特路,並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命案的調查工作有如支離破碎的馬賽克,其中他找出了幾塊碎片,其他的卻怎麽也找不著,缺漏的地方太多了。在某處有個圖案,他感覺得到,但無法看清。

此時他心中頓時生疑。她不是精神錯亂的殺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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