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終結者模式 第二十一章

三月二十四日 至 四月八日

某方程式的根指的就是,一個數字代入方程式的未知數後能使方程式變成恆等式。那麽便可說此根滿足此方程式。所謂解方程式就是找出所有的根。倘若無論未知數的值為何,方程式永遠成立,該方程式即稱為恆等式。

(a +b)2=a2+2ab +b2

三月二十四日 灌足節 星期四 至 四月四日 星期一

警方追捕的第一周內,莎蘭德避得遠遠的,安安分分待在菲斯卡街的公寓里。手機關閉,晶片卡取出,不打算再用這部電話。她密切注意著電子報與電視新聞節目的報導,愈看愈驚訝地瞪大眼睛。令她惱火的是自己的護照相片起初被放到網上,隨後又出現在所有電視新聞節目的畫面上方。看起來很蠢。

儘管多年來努力地隱姓埋名,結果還是一夜間變成全瑞典最惡名昭彰、最引人議論的人。她漸漸了解到,一個涉嫌謀害三條人命的瘦小女孩被列為全國通緝犯,是年度頭條新聞之一。她仔細傾聽媒體的評論與臆測,不禁感到詫異而迷惑,只要任何編輯室想要閱讀並公布關於她的病歷的機密資料,似乎很容易便能取得。特別有一個標題喚醒了她埋藏的記憶:

在舊城區因傷人被捕

有一名TT通訊社的記者搶先其他競爭對手,挖出一份醫療報告,那是莎蘭德在舊城區地鐵站內踢傷一名乘客被捕後所寫的。那天她去了歐登廣場,正要回哈革士坦,與寄養父母同住的(臨時的)家。到了羅德曼斯街站時,有個顯然並未喝酒的陌生人上了車,並立刻注意到她。後來她才發現他是卡爾·艾弗特·諾格蘭,曾經是耶夫勒某樂團成員,如今失業了。雖然車廂還很空,他卻坐到她身旁開始騷擾她。他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開始說一些「我給你兩百元,你跟我回家」之類的話。見她沒有反應,他更加糾纏不休,還罵她是討厭的臭婊子。即使她不肯跟他說話,到了中央車站還換了位子,仍然沒有用。接近舊城區站時,他張開雙手從背後抱住她,手伸進她毛衣內往上揉捏,一面附在她耳邊悄聲說她是妓女。她以手肘撞他的眼睛回擊,然後抓住立桿、身體騰空,用雙腳後跟飛踢他的鼻樑,他立刻血流如注。她穿了一身朋克裝,又染了藍色頭髮,列車靠站後幾乎不可能混入人群中。一個有正義感的民眾與她扭打片刻後,將她壓倒在地,直到警方趕到。

她暗自詛咒自己的性別與身材。如果她是男的,誰也不敢攻擊她。她始終未曾試著去解釋自己為什麽踢諾格蘭的鼻子,因為覺得試圖向穿制服的公務人員解釋什麽,根本是白費工夫。當精神科醫師想了解她的精神狀態時,她基本上也是拒絕回應。幸好,有其他幾名乘客目睹一切經過,其中包括一名來自海吶桑德的非常固執的婦人,她剛好是中央黨的國會議員。婦人作證指出爆發暴力衝突前,諾格蘭先非禮莎蘭德。後來發現諾格蘭曾有兩次性侵害的前科,檢察官於是決定不予起訴。但這並不表示社會福利部的報告就被擱置一旁。不久之後,地方法院便宣告莎蘭德失能,她也開始先後接受潘格蘭與畢爾曼的監護。如今這一切機密的隱私細節全被放到網上供大眾消費。除了她的個人資料還附加了多姿多彩的描述,說她如何在入學之初便與周遭的人發生衝突,以及她如何在十來歲便進入兒童精神病院。媒體對莎蘭德的診斷根據版面與報社而異。有時形容她是精神病患者,有時則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偏執狂。不過所有報紙都認同她有精神上的障礙——畢竟她沒能完成學業,也沒有考試就休學了。她情緒不穩定且有暴力傾向,是不容懷疑的事實。

莎蘭德與女同志米莉安的情誼被挖掘出來後,幾家報紙更掀起一陣狂熱。米莉安曾經在同志光榮日的活動中,參與貝妮塔·柯斯塔秀的演出,在這場煽情的表演中,她被拍下穿著弔帶皮套褲與高跟漆皮靴的裸胸照片。此外,她為一份同性戀報紙寫過的一些文章,以及她為各場表演所接受的訪問內容,也都被廣泛引述。涉嫌連環殺人的女同志與香艷刺激的施虐受虐性愛的組合,顯然創造了銷售奇蹟。由於在戲劇性的第一周,警方並未追蹤到米莉安,便有人猜測她可能也遭到莎蘭德的毒手,或者可能是共犯。然而這些臆測多半僅出現在單純的網路聊天室「流亡」中。反觀幾家報紙則提出這樣的看法:既然已知米亞的論文與性交易有關,這可能正是莎蘭德的殺人動機,因為——據社會福利部的說法——她是個妓女。

那一星期結束時,媒體又發現莎蘭德還跟一夥賣弄撒旦主義的年輕女子有關,她們自稱「邪惡手指」。有一名年紀較大的文化專欄男作家因而撰文評論無所寄託的年輕人,以及從平頭族文化到嘻哈這當中所潛藏的一切危險。

若將各家媒體的論點拼湊起來,警方正在追捕的似乎是有精神病的女同志,而且曾加入某個有性虐待傾向的撒旦教派,專門宣揚施虐受虐性愛,卻痛恨社會,尤其痛恨男人;加上莎蘭德去年出國一整年,恐怕在國際間也建立了某些聯繫。

在媒體的種種喧囂當中,只有一件事讓莎蘭德產生頗大的情緒反應:

「我們很怕她!」

她威脅說要殺我們,老師與同學們說。

說這句話的是昔日一名教師,名叫比莉姐·米歐斯,如今是織品藝術家。

該事件發生時,莎蘭德十一歲。她記得米歐斯是個不討人喜歡的數學代課老師,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回答某個問題,其實她已經給了正確答案,只不過和課本里的解答不同。其實是課本寫錯了,在莎蘭德看來,這應該是顯而易見的事。但米歐斯愈來愈堅持,莎蘭德則愈來愈沒有討論的意願。最後她乾脆賭氣地撅嘴坐著,直到米歐斯完全沒轍地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以便引起她注意。莎蘭德隨即拿起課本砸向米歐斯的頭,立刻引起一陣騷動。當同學試圖壓制她時,她不斷地吐口水,雙腳亂踢。

這篇文章是某家晚報的特別報導,還騰出空間補充了一些引述和一張昔日同學在母校門口拍的照片。此人名叫大衛·古斯塔夫森,如今自稱是財務助理。他聲稱學生們都很怕莎蘭德,因為「她有一次威脅要殺死某人」。莎蘭德記得古斯塔夫森是學校里最大的惡霸之一,是個只有蠻力、智商卻跟狗魚差不多的傢伙,在學校里幾乎從不放過任何對他人辱罵與拳打腳踢的機會。有一回午餐時間,他在體育館後面攻擊她,她也一如往常地反擊。若純粹就體形而言,她根本是輸定了,但她卻抱著寧死不屈的態度。後來情況更加惡化,因為圍了一大群同學,在一旁看著古斯塔夫森一遍又一遍地將她打倒在地。事情到某個程度還算有趣,誰知道這個笨女孩似乎不明白怎麽做才是為自己好,說什麽也不肯退讓,甚至沒有哭也沒有求饒。

片刻過後,就連同學們也看不下去了。古斯塔夫森的強勢與莎蘭德的無力招架實在太過明顯,他開始覺得丟臉,自己起頭的事竟一發不可收拾。最後他狠狠地揮出兩拳,把莎蘭德的嘴唇打得皮破肉綻,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同學們將痛苦得縮成一團的她丟在體育館後面,笑著跑開了。

莎蘭德回到家後療傷止痛。兩天後,她拎著一支棒球棍回來,直接走到遊戲場正中央,朝著古斯塔夫森的耳朵便揮擊。當他受驚嚇倒在地上後,莎蘭德彎身用球棒抵住他的喉嚨,在他耳邊低聲說,他要是再敢碰她就死定了。老師們發現後,將古斯塔夫森帶到學校醫護室,而莎蘭德則被送往校長室接受處罰、在記錄上多加了一筆,社會福利部的報告也更厚了。

莎蘭德至少有十五年沒有想起米歐斯或古斯塔夫森了。她暗忖,等哪天有空再去看看他們現在在做什麽。

受到媒體如此關注的結果,就是讓莎蘭德在所有瑞典人民心目中,成為既大名鼎鼎又惡名昭彰的人。他們將她的背景製成圖表、仔細檢視並公之於世,從她小學時的情緒失控到她被送進烏普薩拉郊區的聖史蒂芬兒童精神病院待了兩年,鉅細靡遺。

當泰勒波利安主任醫師上電視接受訪問時,莎蘭德豎耳傾聽。她最後一次見到他已是八年前的事,是為了她的失能宣告上地方法院公聽會。他雙眉緊鎖,搔搔稀疏的鬍子,面有難色地轉向攝影棚里的記者,解釋自己有保密的義務,因此不能談論特定病患。他只能說莎蘭德是個非常複雜的個案,需要專業的照顧,而地方法院卻不顧他的建議,決定讓她進入社會接受監護,而非給予她所需要的入院照顧。真是匪夷所思,泰勒波利安宣稱。他很遺憾如今這項錯誤判斷的結果,竟奪走了三條人命,接著當然免不了又對政府這幾十年來強行刪減精神病照護預算一事大加撻伐。

莎蘭德發現沒有報紙披露,在泰勒波利安醫師主管的兒童精神病院的安全病房,最常見的照護形式就是將「難以約束與管制的病患」送進一間「沒有刺激」的房間,房裡只有一張配備有約束帶的床。教科書的解釋是,難以管束的孩子不能接受任何「刺激」,以免情緒失控。

長大之後,她發現這還有另一個說法,叫感覺剝奪。根據《日內瓦公約》,剝奪囚犯的感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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