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不規則方程式 第一章

十二月十六日至二十日

方程式根據其未知數的最高次方(指數值)來分類。指數若為一,便是一次方程式。若為二,便是二次方程式,依此類推。一次以上方程式中的未知數,可能會有多個數值,這些值稱為根。

一次方程式(線性方程式)

3x-9=0(根:x=3)

十二月十六日 星期四 至 十二月十七日 星期五

莉絲·莎蘭德將太陽鏡拉到鼻尖上,透過遮陽帽檐底下的細縫窺視。她看見三十二號房的女房客從飯店側門出來,朝泳池邊一張白綠條紋的躺椅走去,目光盯著地面,行進的步伐似乎有點不穩。

莎蘭德只遠遠地見過她。她猜想這名女子約莫三十五歲,但外表看起來卻可能介於二十五至五十歲之間,一頭及肩棕發,鵝蛋臉,從身材看更活脫是郵購內衣目錄中的模特兒。她穿著黑色比基尼和涼鞋,戴著紫色鏡片的太陽鏡,說話操南美口音。她將黃色遮陽帽丟在躺椅旁邊,向艾拉·卡麥克酒吧的酒保打了個手勢。

莎蘭德把書放下來擺在腿上,吸一口冰咖啡,然後伸手拿一包香煙。她沒有轉頭,目光移向天邊的地平線,卻只能透過一群棕桐樹和飯店前的杜鵑看見加勒比海的一角。有一艘遊艇正往北駛向聖露西亞或多米尼加。更遠處,隱約可見一艘灰色貨輪往南朝蓋亞那方向前進。一陣微風吹來,使得上午的熱度尚可忍受,但她感覺到一滴汗水流進眉毛。莎蘭德不喜歡曬太陽,這幾天總是儘可能地躲在陰涼下,即便此時也是坐在露台的遮陽篷底下,但仍黝黑得像顆胡桃。她穿著卡其短褲和一件黑色上衣。

酒吧的喇叭流泄出奇怪的鋼鼓音樂,她聆聽著,雖然分辨不出史凡·英瓦斯 和尼克·凱夫 的差別,但鋼鼓就是令她著迷。能用油桶演奏已經夠不可思議了,竟然還能奏出舉世無雙的音樂,實在叫人難以置信。她覺得那些聲音彷佛具有魔力。

她莫名地煩躁起來,又看看那名女子,她正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杯橘子色的飲料。

這不關莎蘭德的事,但她實在不明白這女子為何不走。自從這對男女來了以後,連續四個晚上,莎蘭德都聽到隔壁房間上演著聲音模糊的恐怖片,有哭聲和低沉、激動的聲音,偶爾還有很明顯的巴掌聲。打人的男子——莎蘭德猜測應該是她的丈夫——有一頭深色直發,古板的中分髮型,似乎是到格瑞那達來做生意。至於是什麽生意,莎蘭德一無所知,只是他每天早上都會穿西裝打領帶,提著公文包出現在飯店酒吧,喝完咖啡後便到外頭攔計程車。

傍晚時分,他會回到飯店,或是游泳或是和妻子坐在泳池畔。兩人一塊吃晚餐,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無波、十分恩愛。女子或許多喝了幾杯,但酒醉後的她並不惹人厭。

每晚正當莎蘭德拿著一本關於數學奧秘的書上床時,隔壁房間的騷動就開始了。那聽來不像是嚴重的施暴,就莎蘭德隔著牆壁所聽到的感覺,他們的爭吵是反反覆覆、沉悶不已。前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好奇跑到陽台上去,從隔壁敞開的落地窗聽那對男女在吵些什麽。男子在房裡來回踱步了一個多小時,嘮嘮叨叨地說自己值個屁,配不上她,並一再強調她肯定覺得他是個騙子。不會,她會回答,她沒有這麽想,然後試圖安撫他。他變得更激動,似乎抓住她不停搖晃。最後她只得說出他想要的答案……沒錯,你是個騙子。他一聽立刻以此為藉口痛斥她,罵她臭婊子。若有人用這個字眼罵莎蘭德,她一定會採取反擊措施。雖然對象不是她,她卻也思考良久,不知該不該採取某些行動。

莎蘭德驚詫地聽著這怨毒的爭吵聲,它卻在一記聽似掌摑聲中戛然而止了。當時她正打算到飯店走廊上去踢隔壁房門,房裡卻忽然安靜下來。

此刻她仔細打量池邊的女子,可以看到她肩膀上有輕微瘀傷,臀部有一處擦傷,此外卻無其他傷痕。

幾個月前,莎蘭德在羅馬的達芬奇機場撿到一本《大眾科學》雜誌,裡面有篇文章讓她對球面天文學這個晦澀主題產生莫名的迷戀,甚至衝動地前往羅馬的大學書店,買了幾本相關的重要著作。然而,為了能夠理解球面天文學,她必須埋首於更高深的數學奧秘中。最近這幾個月的旅程當中,她也去了其他大學書店尋找更多書籍。

她的研究毫無章法可言,也沒有任何確切目標,至少在她逛進邁阿密大學書店,買下帕諾博士所寫的《數學次元》(哈佛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之前是如此。接著她隨即南下佛羅里達礁島群,開始遊歷加勒比海諸島。

她去了瓜德羅普(度過極其鬱悶的兩夜)、多米尼加(輕鬆有趣,五夜)、巴貝多(在一家美國旅館度過一夜,深感不受歡迎)和聖露西亞(九夜)。本想多待幾天,卻和一個笨蛋小混混交惡,後者時常出沒於她下榻的僻靜旅館的酒吧,最後她忍無可忍,拿起一塊磚頭砸他的頭,然後付清帳款離開旅館,搭上渡輪前往格瑞那達的首都聖喬治。在買船票前,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國家。

十一月某天上午十點,她在一場熱帶暴風雨中登陸格瑞那達。從《加勒比海旅行家》雜誌中,她得知格瑞那達又名「香料島」,也是全世界最主要的肉豆落產地之一。島上居民十二萬人,但另有二十萬名格瑞那達人住在美國、加拿大或英國,這多少暗示了他們家鄉就業市場的情形。地形多山,中央有一座休火山,名為「大湖」。

格瑞那達是英國昔日眾多小殖民地之一。一七九五年,一名有法國血統的黑人農場主朱利安·費東受法國大革命啟發,帶頭造反。政府派軍隊前來,無數暴民若非遭射殺、弔死便是成了殘廢。殖民政府最感震驚的是,就連所謂「小白人階級」的貧窮白人,也加入費東的叛亂行動,根本不管種族分界。叛亂被鎮壓了下來,但始終沒有抓到費東,他逃入大湖的山區,成了羅賓漢之類的傳奇人物。

約莫兩百年後,一位名叫莫里斯·畢修普的律師於一九七九年發動一場新的革命,旅遊指南說他是受到古巴與尼加拉瓜等共產獨裁政權的煽動。但是莎蘭德遇見身兼教師、圖書管理員與浸信會牧師等職的菲利普·坎伯爾後,對此事卻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到格瑞那達的最初幾天投宿在坎伯爾的賓館,聽聞的重點是:畢修普是個受愛戴的群眾領導人,他所罷黜的則是一個瘋狂的獨裁者,一個迷戀不明飛行物甚至還在任內將微薄的國家預算撥出一部分去追蹤飛碟的瘋子。畢修普遊說議員支持經濟民主,並為該國創立兩性平等法。後來他在一九八三年遇刺身亡。

繼該事件後又有一百多人遭到屠殺,其中包括外交部長、婦女事務部長與數名資深工會領袖。接著美國便入侵該國,奠定了民主制度。然而這對格瑞那達而言,卻象徵著失業率從百分之六上升到接近百分之五十,可卡因交易也再次成為最大的收入來源。坎伯爾聽了莎蘭德旅遊指南中的描述,驚愕地連連搖頭,並提醒她入夜後應該盡量避免接觸哪些人或接近哪些地區。

對於類似的忠告,莎蘭德通常是聽而不聞,但卻因為愛上格蘭安西海灘而免於接觸到格瑞那達的犯罪分子。這座海灘就在聖喬治南邊,人口稀少,綿延數里,她可以在這裡散步好幾小時,無須和任何人說話,甚至連個人影也見不到。她搬到「礁島群」——格蘭安西少數幾間美國飯店之——待了七個星期,除了在海灘上散步、吃一種名叫「抬下巴」的水果之外,幾乎無所事事;這水果讓她想起瑞典的醋栗,她覺得很美味。

此時是淡季,礁島群飯店的住房率幾乎還不到三成。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隔壁房間隱隱約約的暴力不僅擾亂她的平靜,也使她無法專心研究數學。

※※※

麥可·布隆維斯特按了莎蘭德位於倫達路公寓的門鈴。他並不期望她會開門,但已經習慣大約每星期會上這兒來看看有無任何改變。他掀起信箱蓋,裡面依舊是成堆的垃圾郵件。由於時間已晚,光線太暗,看不出自從上次來過之後,郵件數量又增加多少。

他在樓梯頂端站立片刻才失望地轉身離開。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位於貝爾曼路的住處後,他煮了一點咖啡、翻翻晚報,接著才看電視上的夜間新聞報導。不知道莎蘭德的行蹤讓他又氣惱又沮喪,內心感覺到一股不安的情緒翻騰,也自問不下千次: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他曾邀請莎蘭德到沙港小屋過聖誕假期。他們一起散步許久,平靜地討論著兩人過去一年所捲入的戲劇化事件所帶來的影響。布隆維斯特事後回想起來,認為自己當時提早經歷了中年危機。他因為誹謗而被判入監服刑兩個月,記者的專業生涯進入低潮,創辦的雜誌《千禧年》多少受到拖累,他也辭去了發行人的職位。但就在此時一切有了轉機。他接受企業家亨利·范耶爾委託代寫傳記,並認為這是一種報酬豐厚得荒謬的治療形式,不料竟演變成一段追捕連環殺人犯的可怕過程。

在追捕的過程中,布隆維斯特認識了莎蘭德。他下意識摸摸繩結在他左耳後方留下的淡淡疤痕。莎蘭德不止幫助他追蹤到兇手,還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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