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智除異己,司馬懿三做託孤輔政之臣 二、司馬懿的高帽子

大魏景初三年正月十三,洛陽城上,碧空萬里,見不到一絲雲彩。

暖意洋洋的日光照在落滿積雪的九龍殿屋頂之上,融出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從風鈴檐角滴墜下來,在光亮如鏡的漢白玉地磚上敲出淅淅瀝瀝的輕響。

從殿內高高的九層丹墀瓊玉台上望下去,大魏的文武眾卿、宗室外戚、各屬國使者依次排列,在殿堂之上黑壓壓地跪了一大片,個個凝神斂息地伏身靜拜著。

司馬懿平生第一次坐到了丹墀玉台上面御座龍床右側的那個錦墊專席之上,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和皇帝陛下在天下臣民面前公然離得如此之近。彼此之間的座位僅僅只隔了五尺左右。這一切,恍若夢境重現,讓他聯想到了前朝建安年間,在許都未央宮正殿之上,曹操以丞相之尊、魏王之貴,也是端坐在漢獻帝劉協御座右側的虎皮榻床上,當眾裁處國事的。那個時候,朝堂之上的所有的目光幾乎都聚焦在曹操身上,而曹操也當仁不讓地直視自己身邊那個並肩而坐的漢獻帝如同透明的空氣一般,自顧自地聽言納諫,自顧自地發號施令。睥睨自若、揮灑自若、笑罵自若、賞罰自若,那是何等地暢快淋漓、自在如意!而今天,自己也幾乎和他一樣坐到了同樣的位置之上,那麼自己又該如何表現呢?這數十年來,為了一步一步靠近龍座,幾乎一切的苦、累、悲、痛,他都一一嘗透了;而身為曹操那樣的無冕之王,爵、祿、予、置、生、奪、廢、誅這八柄之勢,他也在慢慢地品其箇中滋味。那是俯瞰九州,唯我獨尊的無上尊崇,頃刻間的生殺予奪不容轉圜,須臾間的指揮若定一言定鼎,怨不得董卓、曹操、劉備、孫權等英雄豪傑費盡心機,哪怕舍了性命,也要匍匐到這龍座前!而自己,託了祖宗的蔭澤和父兄友黨的竭力支持,才終於邁近了它——俯首可及,僅距一步之遙!但是,當年曹操就是一屁股坐到這個位置上才驟然引爆了一系列潛伏危機,自己卻千萬千萬一定要汲取他的教訓啊!

一念及此,他立時便凝斂了所有的心神,整個人在錦墊專席上坐得穩如巨鍾。沉默之際,他目光往左邊斜斜一掠:就在幼帝曹芳所坐的御座左側,五尺開外也是擱著一張錦墊專席,另外一位顧命輔政大臣、新任大將軍曹爽就在那上面坐著。看得出來,曹爽似乎十分緊張,胖胖的臉龐漲得紅彤彤的,雙手垂放在身側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袍角,彷彿要抓住什麼東西來給自己一個無形的支撐。司馬懿見了,在心底暗暗一哂:這曹爽小兒終究是歷練不深、沐猴而冠,給他一個寶座專席讓他去坐也似搖搖欲墜、鎮定不住!

這時,「當」的一聲玉鍾長鳴,吉時已到。躬身侍立在丹墀玉階之下的中書監劉放緩緩走到大殿當中,徐徐展開聖旨,朗聲宣讀道:

皇帝詔曰,朕以眇身,繼承鴻業,煢煢在疚,靡所控告。太尉、大將軍奉受先帝遺命,夾輔朕躬,三公九卿、各部群臣自當盡忠竭誠以興魏祉。自今日起,朕改年號為「正始」,以其始之正而永保其終之善。欽此!

他話音剛落,墀下群臣依禮齊齊山呼:「臣等自當盡忠竭誠、戮力王事,以其始之正而永保其終之善也!」

劉放捲起詔書之後,往殿中掃視了一圈,肅然宣道:「有請顧命首輔大臣司馬太尉代君訓示百官!」

他此語一出,墀下伏身跪著的桓范、夏侯玄、何晏、鄧颺等俱是悚然一震:這劉放一開口就把司馬懿當眾抬了出來,當真是事事都要為他爭得一個「棋先一著」啊!

卻見司馬懿一捋銀髯,身子一側,向御座對面的曹爽客客氣氣地說道:「曹爽大將軍身為大魏肺腑之親,還是請您先行代君訓示百官罷!」

曹爽「騰」的一下漲紅了臉——他哪裡曉得怎樣在朝堂之上「代君訓政」啊?事先那司儀官劉放又沒給他通過什麼氣!他哪有什麼準備啊?於是,曹爽只得「吭吭哧哧」地答道:「這個……這個,司馬太尉您年高望重、德尊才廣,還是請您出面代君訓政吧!」

曹爽自己都這麼說了,司馬懿便不再推辭,徐徐起身站在丹墀玉台右側之上,目光猶如一派浩然巨流般傾瀉而下,彷彿注視著墀下所有的人,又彷彿沒把墀下所有的人都放在眼裡,沉沉緩緩地講道:

「諸位同僚,老臣何德何能,焉敢代君訓政乎?老臣今日在這裡,也只是和大家談一談心罷了。老臣數日前方從遼東平叛而回,老臣的身上還帶著去年討伐公孫逆賊時所受的箭傷——然而,老臣萬萬沒有想到先帝臨崩之際會將這顧命輔政之大任再次託付於自己!老臣垂垂老矣,哪有餘力處理得了這天下百務萬機?只有深深寄望於在座諸君『各奉其職、並轡驅馳』,共興我大魏萬世之偉業!而老臣日夜匪懈者,也僅有一事,就是繼承武皇帝、文皇帝、先帝的遺志,舉畢生之力,合諸君之能,肅清萬里、總齊八荒,使天下萬民重歸一統、共享太平!」

聽著他這番慷慨誠懇之言,墀下跪坐著的崔林、蔣濟、高柔、盧毓、衛臻、司馬孚等高卿宿臣們一個個感動得眼中淚花閃爍。

「同時,老臣在此建議:其一,即刻罷停芳林苑、柏梁台、總章觀等一切勞役,遣散各地被徵調的農夫農婦,歸鄉耕織各安本業,不得再有擾動;

「其二,由將作大匠馬鈞大人領頭負責,將柏梁台上的『頂天銅人』打碎、熔化,用以鍛造三軍箭鏃兵器,全力備戰;

「其三,由大司農桓范大人領頭負責,力爭在三個月內籌措到六百萬石軍糧,以供平吳滅蜀之費;

「其四,由尚書令司馬孚、尚書僕射衛臻領頭負責,廣發求言求賢之明令,從各州各郡收集各類軍國大計之建議……」

他正說著,突然間卻見桓范右手牙笏一舉,高聲呼道:「太尉大人且慢,您要本官在三個月內籌措到六百萬石軍糧,實在是難於登天!」

桓范這一站出來公開打斷司馬懿的講話,頓時引得朝堂之上泛過一陣輕微的轟動。

司馬懿聞言,神色微微一滯,隨即變得面沉如淵、波瀾不起,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目光似利劍一般橫空刺來:「桓大人,據本座所知:你大司農署將各州軍屯的餘糧都收歸了太倉,只讓各地預留了兩個月的存糧保底。那麼,想來太倉之中必是粟堆滿倉——本座不向你要平吳滅蜀之役的軍糧,卻又向誰要去?」

桓范也迎視著他的凜然目光,面不改色,恭敬之中又不失剛硬地答道:「啟稟太尉大人,我大司農所轄的太倉里還有八九百萬石積糧不假,但它有兩大用途——一是為應付天災大劫而準備的,不可輕易劃撥;二是專供朝廷取來封爵賞賜之用。昨日曹大將軍給本官說了,而今新皇登基、與民更始,須得給朝廷上下各級官吏今年的俸米人均增提五石之糧以示浩蕩皇恩;大魏八十萬精兵、二十萬官吏,每人增加五石俸米,統計起來就是五百萬石糧食須當支付出去……您說,我太倉國庫焉敢再行多支您的軍糧?」

「曹大將軍,你先前可是確已決定了要給朝廷上下各級官吏今年增發五石俸米以示浩蕩皇恩?」司馬懿聽得明白,雙眸精芒一轉,側身盯向了坐在自己左手邊的曹爽。

曹爽額上細汗直冒,緊張得滿臉通紅:「太……太尉大人,這……這個事兒,本大將軍也是昨天才剛剛有了一點兒初……初步的想法,就……就和桓大夫先談了一下……桓大夫他是極力贊成的:賜糧天下而大獲人心,何樂而不為?」

司馬懿何等聰明?他從曹爽的支支吾吾之中立刻便猜出了這是桓范為阻撓自己實施平吳滅蜀之大略而再立新功的臨時一招,而且又打出的是「增發百官俸米、宣布浩蕩皇恩」這一張牌,自己此刻當然也不好當眾戳破和推拒,以免觸了眾怨,便裝作若無其事,深深點頭而道:「曹大將軍和桓范此舉倒確是極為體恤下情。如此美事,本座亦自當從旁贊成之!好吧,今年太倉國庫既是告急,那征納軍糧之事便暫緩施行吧!但大司農署亦不可懈怠,一定要開源節流,多儲糧草為我大魏平吳滅蜀之大計夯牢堅實之基!」

司馬懿這麼一表態,桓范就舉笏一口答道:「太尉大人果然英明善斷,本官自當領命而行。」

曹爽伸手暗暗抹了一抹額上的汗水,一迭連聲地說道:「不錯、不錯。如此美事,能得太尉大人一力贊成之,本大將軍亦是代天下百官、將士為之感激不盡……」

「這個司馬懿,實在是太不把大哥您放在眼裡了——上任伊始,便發號施令、頤指氣使,儼然以首輔之尊自居!大哥,小弟我瞧著他就是一肚子氣!」

回到曹府密室里,曹訓一坐下來便朝曹爽憤憤地嚷道。

鄧颺也捻著頷下須莖,陰陰地說道:「大將軍——司馬懿這是在明借平吳滅蜀之名而欲暗攬舉國的軍政大權啊!」

曹爽坐在虎皮胡床之上,雙臂抱胸,兩眼斜睨,冷冷地瞥著他倆:「本大將軍早就看出他的用心了……你倆光在這裡空嚷嚷有什麼用?還是要拿出管用的辦法來遏制住他才行!」

夏侯玄整了整衣襟,深深而道:「昭伯,今日朝會大典之上,幸虧桓伯父老謀深算、隨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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